引狼入室 | 1.7


若说前半句还在正常的侦查经验之下,那后面这些话显然跳跃得过于迅速,以至于整个会场呈现出无人能够接话的寂静。

 

陶芷不知道这种沉寂究竟算不算正常,她进队不到大半年周行便出了事故,虽说也见识过此人堪称说一不二的办案风格,但那时候作为名刚进队的实习生,一来学校里背诵的理论与实践中相差太远,不会有谁在百忙之中专程给她开个小课讲解,二来任务本身已足够让人手忙脚乱,更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安排究竟有什么深意。

 

但此刻饶是陶芷亦能听出问题的所在:刑侦工作不比电影小说中侦探推理,每步都得脚踏实地,哪怕是根据线索作出的合理推测,也必须用证据加以核实,所以在之前讨论中,即使众人对案情或多或少有些猜测,但真正到发言时也都仅围绕实证作谨慎推论,而周行所说听来倒更像是某种犯罪侧写或者黑箱结论。

 

故而话又讲回来,按照其指向若真能抓获凶手自然再好不过,但如果后续调查证明一切不过是场错误判断,那么本就因案发迟滞而消弭的证物,就将随着时间流失遭受更多不可挽回地消损。

 

说慎重也好故步自封也罢,刑事侦查的严肃性注定容不得轻易失误,哪怕保守在许多工作中难免导致掣肘,但实际又往往会证明它的确是对的。这段话要换个人来说会场上想必已出声质疑,可此人是周行,他曾有这个能力,除了面对少数领导外可以不必作任何解释。

 

倒是刘明义依然稳如泰山,眉间纹深刻的面孔上看不出丝毫态度来:“说说你的理由。”周行将左手从眉梢移动至下颌,沉吟片刻梳理思绪道:“前面已经讨论过,受害者深居简出且社会关系简单,缺少受犯罪侵害的诱因,而且何主任也说了,屋内门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嫌犯属于典型的和平入室,问题就在他具体以何种身份进入?”

 

说着不自觉笔头轻点桌面,逐一分析:“首先访问组已经走访过邻里同事,据大家反映受害者在工作和生活中非常细心,那么姑且先不考虑因为忘关房门导致嫌犯入室的可能,单从行凶者本身出发,是陌生人采取各种方式进到屋内,还是通常的熟人间作案?”

 

“经过现场勘查,我们知道嫌疑人穿戴大码雨鞋和橡胶手套,而陌生人作案多为异地的流窜犯,若说具备些反侦查意识,想要掩饰指纹,倒还能讲的过去,但同时穿着不合脚的雨鞋来误导足迹判断,先不论这种方式究竟有没有必要,至少行动上就是个累赘。”

 

“再者我查过九月底十月初天气记录,市区连续半月无降水,且附近五里无农贸市场,如果嫌犯全程这副打扮很难不引起周围居民注意,倘若要携带此类物品作案,又远不如轻薄的手套和脚套实用。另外凶手作案后尚有多次出入小区处理尸块,都没能引起邻近住户的怀疑,可见对死者生活相当了解,也不是陌生人踩点能轻易掌握的。”

 

出于常理来考量,陌生人作案的可能性在没有新事实和证据出现前,基本可以当先被排除在外。在场已陆续有几位点头表示认可,周行略微倾身环视左右,见无人提出异议来,便继续说道:“其次既然分析熟人作案的几率相对较大,就不能不排查受害者的社会关系。”

 

说着翻来面前的会议资料,快速过目:“从外勤当前提供的材料看,国庆假期间正是优学教育课程安排最为紧凑的时候,整个数学大组早八晚九全天满课,而在休假的老师里有两人与杨珺打过交道,案发时同行五人在西双版纳旅游,中途有人遗失贵重物品,同去当地派出所报案,我让江峰陶芷给云南打过电话,那边已确认情况属实。”

 

“至于杨珺的学生和家长,刚才陶芷发言时就提到,受害者内向不善社交,虽不积怨但也没跟谁走的很近。并且机构出于生源的顾虑忌讳教师与学生家长单独接触,这种事情短期倒还罢了,时间稍长必然瞒不住,但就访问了解同事或者邻里间并没有传出过这种风声。至于受害者的大学同学,不算已成为同事的,本地有六名,上学时就没什么交往,其他关系稍微好些的从通讯状态看毕业后也少有联系。”

 

周行说罢合上手里的材料,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两遍:“当然这些调查并不能完全排除有熟人上门的可能性,但结合案发现场环境,受害者家中同样没有待客的迹象:一来冰箱中保存的食物量少且种类单调,显然是独居习惯,不够招待客人所需;二来客厅茶几玻璃板下放置的水杯积灰较周围更加严重,明显在案发之前就已经很久未用。”

 

“虽然嫌犯作案后对现场进行了打扫,但何主任前面也说过,像是遥控器、装饰摆件、清洁用具之类的小物件乃至次卧,实际并不在其特别清理的范围内,所以不妨碍作为推理判断的依据。此外技术在房屋里都没提取到可供辨识的指纹和足迹,嫌疑人又未曾对现场进行彻底清洁,那么应该是自进屋起就全程不离手套与雨鞋,而作为杨珺的同学同事学生家长,如此装束前来做客未免不合情理。”

 

许是因说话太多,周行声音里明显带出异样的沙哑,不得不停下喝水休息:“除却这些常规意义上的熟人,其实还有种人也可算作此类,因为性质较特殊,往往让周围人下意识忽略其存在。”说话间目光自江峰、桃芷两人身上扫过,并未停留,旋即便落回前方白板,接道,“比如固定负责某几个小区的快递员、送餐员或者上门服务的各种维修工,稳定的接触很容易让住户对他们产生信任感。”

 

陶芷正奋笔疾书,闻言立刻在笔记本上标出快递送餐四个字,被旁边的江峰一眼瞥见,毫不客气提笔划掉,改成个龙飞凤舞的家庭保洁。陶芷伸手拍掉那人的爪子,扭过头来皱眉表示抗议:“都是经常跟住户打交道的职业,凭什么是家政不能是快递外卖送水维修的!”

她本意只想反驳江峰举动,谁知道太过投入没有控制好音量,这一声落在安安静静的会议室里,顿时传得左右清晰可闻。眼看两名支队长的视线相继投来,陶芷只觉欲哭无泪,埋头在桌底下狠踹江峰两脚,便彻底垂目盯着眼前桌面,掩耳盗铃地安慰自己不会被发现。

 

好在这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就听周行那边放下水杯,就着方才的问题说道:“之前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受害者初次遭受袭击的地点及其位置非常微妙,一是两人都处在卧室这种相对私密的环境,二是事发时受害者背着对嫌疑人向门外行走。”

 

说罢作稍许停顿,似有意给众人留下些思量的时间:“我观察到受害者主卧间铺得是软木地板,除了正常的磨损以外没有新鲜磕碰痕迹,这点何主任作痕检应该了解得更准确。”何思源见提到自己,略思索片刻,跟着说道:“受害者卧室地板选材消费不低,但非高档品牌,优点在比大众材质舒适防滑吸收噪音,缺陷是耐磨抗压性差,不易于清洁,高端品牌着力改良后者但同时价格相当可观。”

 

“我们勘察现场时重点检查了主卧间,地板及墙面上皆未见新鲜磕破痕迹,至少可以说明案发当时在卧室里并没有出现因为挣扎打斗致使重物掉落的情况。”语毕抬眼打量周行的动作反应,却只见那边略微点头,目光平静回视过来:“同样从现场的血迹形态上分析,受害人初次遭受袭击时,也是处于种相对平和的运动状态。”

 

他这话没有任何疑问语气,何思源下意识跟着点头,才发觉周行早已经将视线收回去,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可见事发时受害人并没有激烈反抗和试图逃跑的意思,而是处于种全然不设防备的状态。特定职业的熟人固然有无数种理由跟随受害者进入卧室中,但不能跨越工作需要。比如快递或者外卖,正常情况下送到门前就已经足够,即便借口找钱跟进卧室,也应该受害者朝内嫌犯相对在外。”

 

“而从实际上看,受害人面向卧室门外倒地而凶手在其身后,这种位置在特定职业的熟人作案里并不常见,需有充足的理由在卧室长时间停留,且主人放心将如此私密的地方交给他去忙自己的事情。所以同等情况下优先考虑如维修、家政行业,前面说过卧室没有需要维修的物件,同时现场又提示受害人有定期叫保洁的习惯。”

 

会议室里响起小声的议论,周行停下话语端过水杯,在众人诧异的神色间环视匝四周,润了润嗓子解释道:“卫生间清洁类用品种类少,只有洗衣液用得仅剩瓶底,可见日常也就洗个衣服;拖把的标签已经模糊,但不可替换的拖布却非常干净,说明买回来的时间虽然不短,但平时很少用到;冰箱里无蔬菜鱼肉只存水果熟食,操作台几乎没有磨损,调味品使用量极少,抽烟机罩面间几乎没有油烟残余。”

 

说着自收住话尾,抱手看着在座诸位。答案早已经显而易见,被害者不是个勤于打理家务的人,但以其追求的生活品质,偏也做不到忍受邋遢,那么这类事自然有人为她代劳。在杨珺的接触范围中并不存在如此亲密的关系,而从其较为自由的工作时间来看,定期雇家政上门服务,给自己节省下备课、休息时间,亦属相当合理的选择。

 

周行略停顿片刻,复言道:“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嫌犯作案后既然选择了清理现场,却只打扫部分房间,而单独将书房留下来,因为其并非出于毁灭证据的故意,而是作为正常保洁需要。”会议室中交头接耳声仍未止息,周行叩着杯口接道,“同时这也符合我们所知的,嫌疑人全程佩戴橡胶手套,穿着大号雨鞋且明显有严重磨损,住户任其进入卧室私密空间并而放心将其单独留下等情况。”

 

四下安静了须臾,刘明义端着他的菊花枸杞茶照例不置可否,张万里后靠椅背伸手松了松领口,正欲开口少说点儿什么,就听杨嘉言出声质疑:“但周队,保洁作案虽然目前看来确实符合当下情况,却不能完全排除其他可能的特例,比如有相熟的邻居借口家里漏水或在做大扫除,这般打扮上门趁受害者不备突然自背后袭击。”

 

这话说得已经是相当直接,却又的确单纯就事论事,虽说杨嘉言向来如此的行事风格,可众目睽睽之下若真被问住了亦难免尴尬。陶芷拿不准周行究竟会作何反应,不由偷偷从人堆探出头,颇有些惴惴不安地打量那边神色。周行倒是不以为意,反而短促地轻笑了声,叩着节拍道:“卫生间内所有清洁用品的包装上指纹陈旧,且没有任何曾遭受过破坏的痕迹,说明嫌犯从头到尾没有使用现成的洗涤剂。”

 

但现场勘查可见,凶手确实对大部分房间进行了彻底的清理,消耗的各种清洁品必然不在少数,那便只能是嫌疑人在作案时已自带了相关用品,甚至比住户家常备的更为齐全。这点着实出乎杨嘉言的预料,以至其明显愣了片刻才反过来这说辞并非无懈可击,周行却已经再度发话:“我让江峰告诉他们调取杨珺近一年来所有通话明细,会前刚刚传到我手机上,不知道有没有来得及给大家细看。”

 

直到说起这里时,陶芷才终于抬头道:“那个周队,完整的通话清单刚来,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不知道用不用的上就先打了两份,都在我这边的散材料里。”说着在眼前手忙脚乱一通翻找,总算扒拉出两打左上角单订的十六开表单。周行在她有所动作前递去个眼神,直看着往自己这边送来的书证半路拐了个弯,识趣儿地传向刘明义和张万里那边,方才再度开口提示:“大家可以注意833结尾的固号。”

 

由于案发以来受害者杨珺的手机一直未被警方找到,初期社会关系的排查,有相当部分来自于各类社交账号中推送的联系人名单,好在其人际圈子确实简单得可以,里外核对起来并无进出,且未发觉有明显异常,故此外勤只调取了案发前后两周的通话记录进行检查,直至周行提出想查看详尽的信息,才匆忙又回营业厅补调。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多少耽误了些时间,加上年末安全稳定工作是重中之重,领导难免格外重视,这场碰头会开得比以往哪回都急,便没倒出功夫对采集来的信息逐一进行筛查。本来会上互通个大致情况再行细查,也是最常见不过的,谁知周行步伐快得如同早有答案,别说江峰陶芷这些新人,就连前面坐镇二人亦觉措手不及。

 

但既已点明出来,再依其言稍许留意,果然见那电话每月二十日前后打进,不多不少接通即罢,规律得仿佛是上班打卡,可从十月起这号码却再未有动静,节点卡得恰当其时。刘明义何等老道之人,只大略扫了两眼就放下明细材料,顺势推给下方几位传阅,张万里则仔仔细细看过确定无误,方才转手交给后面,如此稍许就听周行声音不急不缓道:“我从网上先查了下,是本市某家政公司前台的座机。”

 

如果说前面的所有分析,都还属于根据常理所作的推测判断,那么这条线索便是明明白白地指出确切方向,即使按保守态度说前述推理不能穷尽所有可能,但至少从侦查的优先级上来考虑,周行的提议确无问题。刘明义终于舍得放下手中水杯,略微向前倾坐直身体,张万里知道他这是收尾的意思,当下便凑过去低声商量道:“目前还是按部就班地收集线索,查找关系人和尸体,另外按周儿说的派一组追家政公司,有苗头先拘回来,争取二十四小时拿出口供,您看呢?”

 

刘明义握着杯沿儿轻敲,不置可否道:“嫌疑人既然伪造住户搬家的假象,那么如何处理大量女性生活物品就是个问题,无论临近丢弃还是带回住处保管,肯定都能有迹可循,尤其是在案发后仍然冒充受害者的身份使用手机通信,这里面有没有可以继续追查的线索?不见尸体定罪还是少数,别指望靠运气破案,小周刚回来一切都得从头慢慢适应,你可给我稳住了,必要时做好零口供的准备。”

 

自会议开始以来,这算刘明义难得连续说出口最长的两句话,张万里明白师父是在指点自己,自不敢轻慢,忙郑重其事地点头表示记下,正要再问些什么,那面却已经旋上杯盖摆摆手说道:“行了,现在想要得出结论还为时过早,你拟个方案,先把各分组的工作布置下去,明早再来碰个头,期间若发现有新情况随时告诉我。”

 

张万里点头答应,当场就技术勘查和走访调查简单交代两句,便示意散会,待何思源与杨嘉言走出会议室,又拍手张罗:“第三支部的,正好今天刘局在,大家多拿两套衣服把前几次的学习会补上,陶芷赶紧去把人都叫过来拍照录像的准备好,争取十分钟结束了赶紧干活!”这套说下来可谓行云流水不带着听出半分卡壳的,可见平日操作之熟练,门口未及走远的法医回头笑了:“我可听见了张支队,合着咱们这优秀党支部,都是这么争分夺秒给学出来的!”

 

张万里整理着材料抬头,面不改色道:“我们功夫下在平时,你们支部就好好学着吧!”总之不管各支部自己怎么组织,该有的项目一样不缺,该写的笔记和心得也只多不少,评比时东西完备齐全,任谁都说不出个不是来,至于这话到底是在剖白大家伙用业余的时间段认真学做,还是嘚瑟书面功夫下足了就行,反正都半点毛病没有。

 

怼人无数的女法医难得被人反将一军,连声点头表示学习了,又自去忙碌。周行看得颇好笑,噙着嘴角在旁边等了会儿,见周围人或忙或走已散得差不多,便上前同他交待道:“我今儿才刚销的假,就不上镜了,没什么安排的话,就先回家了有事儿再叫我。”

 

如今有命案压在头顶上,虽说这正主已经伤愈归队,也没时间当真放下侦查先来交接,自然还是得张万里任劳任怨先把案子结了,再

说其他事。眼下周行在会上做主定了调子,剩余的都是些小的们跑腿查找线索的琐碎活儿,何况大方向上有他和刘明义把着,一时半会儿间确实没必要再拖个人耗着,也便嘱咐他不用挂心尽管回去休息。

 

十来年的师兄弟,周行亦没跟他客气,拍了拍胳膊道声辛苦,旋即转头去跟刘明义说声先走。本来局里的假直批到年后,周行申请回队,还是刘明义耳提面命地要他去开医院开出康复证明再来说话,此时自没有留人的道理,摆手就要赶他快走。临了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啰嗦,就两人对面走过的功夫,沉着嗓音极简短地训了句:“冒进!”

 

周行看着那明显唬人多过实际的面孔,探过身笑了:“师父,您在局长那立了多久的军令状?”年度维稳的关键期冒出件重大刑事案件,上面可不管你会不会有实际中的困难,限期颇案自是跑不了,按照刘明义的行事风格,与其等着人家把死命令派到头上,还不如自己先行动手,起码先表份态度,再说其他的。

 

故而周行这话实属是在踩着软肋追问,若不激进些来推动侦查进展,他老人家到时候拿什么兑现自己期限内破案的承诺。师徒间相处这么些年,刘明义再不知道周行那点心思,也就算白费劲儿带了俩崽子,当下懒得多计较,呵了声扭头便要去旁边位子歇着。

 

周行白讨个便宜,自不好再得寸进尺,忙上前替其拉开桌椅,瞧那边面色稍霁方才招呼离开。他的身形挺拔而不失舒展,仿佛多年前被内勤老刘带到面前,干净清爽如初夏街道两侧挂着雨水的白杨。刘明义盯着那背影出了会神儿,不知张万里何时走到身后,抱着胳膊若有所思道:“师父您,没觉得周儿这回来,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吗?”

 

刘明义回头看他,眉宇逆着窗外天光,沉声反问道:“他从前不就是这样?”张万里怔了下,他当然记得从前的周行是什么样子,中刑侦查学专业高材生,毕业就十拿九稳地考回家乡公安,局里不知有多少人要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唯一差点的,便是他属双烈士子女,打初中就没了直系血亲,但要算父母在市区留下的两套房,倒还说不准在相亲市场上能当作个减分项还是加分项。

 

当年周行不说意气风发,至少也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就像所有年轻人那样,举手投足哪怕是一个眼神儿都带着股生气蓬勃的劲头,但又和那些愣头青不同,他对刑侦敏锐得惊人且能收能放,仿佛天生吃这碗饭的。若非说哪里不好,便还是年轻,遇见可进可退的事情,宁肯去冒险多前进半步,也绝不坐等到万无一失再谈取舍。

 

所以怪不得刘明义明着往队里面抢人,就是当时已经工作了近五年的自己,要说没点儿艳羡,那也绝对是在睁着眼胡扯。可羡慕归羡慕,张万里毕竟不是那种拎不清道理的人,他明白论能力和才干,自身不如周行那般出挑,但在罘阳公安队伍里也算是中上,该走稳扎稳打的路子,加之跟个好师父,将来想要晋升不过水到渠成的事情。

 

市局并不乏这样的例子,如今在位的二把手副局长,当年入职才只是辅警,就因为其人踏实能干知道上进,且命里有贵人缘遇着位能说得上话的老师傅替他引荐,故此一路平稳直走到现在。不像当初刘明义那会,分明论起点论能力什么都不差,却一门心思扑在案上,若不是后来年纪见长开了窍儿,怕这辈子就退在正支上了。

 

他这师弟年纪轻轻天生分得一手好牌,按说只要能照常走就是条光明坦途,偏其不像自己现实也不像刘明义那代人视警徽为信仰。说他性格固执不知变通,明明查起案子谁都没他花样百出,可说他处事灵活机变,有些时候偏又不撞南墙不回头,注定走条不寻常的路。以张万里不多不少的阅历来看,与其说周行年少不懂世故,不如说他比谁都纯粹,眼里只放得下简单的真相本身,而他也确实有这资本。

 

如果没有之后许多事情,周行可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持这种明朗生气,但作为刑警有些遭遇又终归是早晚无可避免。而事实上刘明义完全没有看走眼,周行的确是优秀的,他从未被挫折击垮过,相反他比任何人都快的爬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坚不可摧。

 

后来他接任副职,新人们口耳相传的那位刑侦周支,就已经成为严厉强干不好亲近的代名词:他冷静敏锐,拥有天赋般的分析力以及果断干脆的行动能力,精准无误如不近人情的机械程序。

 

除却当年临市调来顶缺那一脸胡茬中年发福的正支,总不长眼色拉他陪自己喝酒撸串,也就数江峰和陶芷俩刚进队的后生不知道厉害,还在少根筋般百折不挠地硬往跟前凑,甚至于张万里这看着他进门的师兄,很多时候也下意识地信赖其判断而不加分辨。

 

所以那时周行车祸后头回在医院醒来,当着众人的面叫早已担任副局的刘明义为刘支,在场一屋子老老少少除了诧异外,竟同时愣了好阵功夫,才意识到这到底是意味着什么。按医生的说法人脑机理复杂,像周行这种情况,颅像检查并未发现有血块的压迫,极可能就是车祸中脑损伤所带来的不可逆的记忆缺失,虽然短时间内对正常工作和生活没有太大影响,但仍需要注意观察。

 

如今看来周行恢复得显然算相当不错,至少没有对他办案的洞察和判断造成什么困扰,甚至于因为彻底丢失了六年时光,整个人都在老成干练外透出那么点儿属于当年的鲜活。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是刘明义重新站起身,缓步踱到会议室落地的玻璃窗前,眼望城市远处的矮山,负着手若有所思:“若真忘了,倒未必不是件好事儿。”

 

张万里无言以对,干他们这一行的人,经历的越多背负得也就越多,最后要么麻木要么逃避,更有甚者会失足坠入深渊,不用说自己是否如此,可能连刘明义都无法完全例外。他依然还记得当年的刘明义,查起案任劳任怨,几乎把支队当家把家当快捷酒店,带起徒弟来有如严父,出错是真骂教起来也毫无保留,俨然新闻通稿里标准的劳模,也不是说就不好,只是远不及如今这般的高深莫测。

 

但局里面的老人都知道,刘明义到底为此失去多少。乃至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固然有能力和成绩摆在那里,更亏得不惑之年开了窍,知道在查案之余往上争取,而上头肯这么快提拔,也是有体恤安抚的意思在里面。

 

张万里知道这话不全错,如果说改变注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周行未尝不算因祸得福,至于他往后怎么走,要找回从前那些失去的记忆,或者抛开所有重新来过,说到底还是人各有志不由他人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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