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 2.7


果如张晏所预料般,两日后陈留县的文牍就经由开拆官递到了案前。彭子三端着份签押办理的书记单递到张晏眼前时,还想提醒他此案与当日之行颇有干系,谁知那人只略抬眼,扫过纸上蝇头大的荣安郡王府几个楷字,便干脆手也未过,径自交代让同孔目官知会声,就说他曾与赵瑞同袍共事,尽管照规矩辞避了。

 

上官既发话,彭子三自没有多嘴的道理,饶是对张晏这番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莫名其妙,憋得那叫个抓心挠肝的难受,可到底还是领过差事安排下去。直到妥帖地走完转交步骤,借着例行禀报京中四门风火盗贼诸事务的功夫,奉告张晏右院已经接管其案,才记起自己是个巡城缉盗班头,没得在这当半天文吏使唤,再要回头辩白两句,那边早已重新埋头于桌案,就更没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门口通房里的衙役们刚从城东巡查回来,正三五成群地闲聊,近夏时节汉子间没个讲究,不是在袒胸露臂地牛饮盐茶,就是拎着巾子扇风擦汗,打眼扫去满目东倒西歪。那些正经官员大抵自恃清高,不愿与卖力气的粗人为伍,有事便差文吏传话,捕役们不受约束自然更乐得自在,关起门来任意坐卧说笑,直可谓全无顾忌。

 

彭子三进屋时众人正不知说到甚么趣处,满堂哄笑方才歇住,转头见他整衣敛容的模样,便笑他定是从新军巡处过来。那田六儿也不打那里听的风声,尤不尽意般挤眉弄眼恭喜他得了新官张晏青眼,往后可别忘提携身边兄弟。这话不说还自罢了,彭子三顿想起当初贪心多要的半冬炭钱,一口气堵在胸前,差点儿就没能当场背过气去。

 

好在从那日赵瑞登门求见以后,官府面上倒是依旧风平浪静,朱六案并未如预想般闹出来多大动静,反而是市井之间茶余饭后地热闹了三两天,便被红袖阁行首林小娘子从良的消息压下,世上大多偏爱那才子美人的风流佳话,是以再无人就尨山里的横死者多提半句。

 

彭子三亦不能免俗,没忍住多听了两句,才明白是个屡考不第的岭南士子,学识上面虽说平庸无奇,却因为心善意外得了笔横财,盘算着科考眼见已是无望,不如就此绝了念头回乡置田,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不过多年痴想付诸东流,心里终究仍有几分难以释怀,遂被同窗怂恿去借酒消愁,适逢解语花般可人的林娘子,于是郎既有情妾亦有意,士子不吝钱财换其出籍,说来可算段写入话本的佳谣。

 

那些个津津乐道的,归根到底还是艳羡,有回衙役在廊下讲得起兴,没留心叫经过的张晏听个正着。本已做好被上官斥责的准备,谁想那人看不出半分上心,只依稀在眉眼间牵起些许难以觉察的了然弧度。凭借伺候过两任军巡使的经验,彭子三心知此事定别有用意,奈何到底不是个劳心的命,想破脑袋未有所得只好作罢。

 

倒听说右院蒋军巡甫见案子就苦下张脸,生怕捂久会烫手般,掉头找进两厅推官的厢房,没等隔天便撰具了详情格目,印好加急漆封递送出去,自此诸事即如石沉大海,纵刻意留心都未再听闻音信。

但不管这背后究竟有多少隐情,话说回来只要眼前风平浪静,对当差的总归是件好事儿,彭子三难得过了阵安宁日子,才后知后觉地琢磨起张晏近来着实有些难以言说。却也并非在举动上如何反常,实在是正经衙门的军巡使,闲来不往上官身边凑合倒罢,这两日更是连先前借出的架阁库旧卷都不过目了,专心致志地钻研起风月话本。

 

甚至当彭子三瞠目结舌地盯着册页上一串玉观音、玲珑锁子的字样发怔时,那人竟然还面不改色地跟他打听:“彭班头可知道京中市面上新近流行甚么本子?”彼时恰春末夏初惠风和畅,窗外鸟鸣虫响渐次入耳,彭子三不自觉唇齿翕张,差点儿没当场吞下自己舌头。

 

说句良心话,那些街边书肆中摊卖的话本子虽不登大雅之堂,毕竟也是读书人风花雪月的消遣之物,似彭子三这般大字仅识得勉强够用的几个,只怕文里但凡有少许的卖弄堆砌,便连通读都成问题,有那闲钱不如去寻处茶坊,还能流着汤茗听说书人讲唱,到起兴时跟人喝两声好,左右是不沾笔墨的粗人,就图份浅显易懂的轻松自在。

 

于是左院堂堂的班头愣得愈发切树倒根。张晏亦不强求他能作何精到回答,以手支额低声道句也好,似乎颇有些遗憾,垂目怅然叹气道:“案后不要的话本,都拿出去料理了罢,不管是扔是卖还是送人看着处置。”语落停顿了三两呼吸,复又格外嘱咐道,“彭班头,出去门儿就莫与旁人说是打我这里搬出来的了。”

彭子三连声答应下,到此时方才逐渐回过神儿来,摸着头开口接道:“小的明白,军巡若再有差遣,尽管使人去通房里招呼小的。”说罢躬身想要告退出去,却被张晏抬手唤住,那边大约为他所言提醒般,皱眉沉吟道:“确实有件事情,烦请帮我查下城中那家书肆话本价钱最低,可否与店家商量下订他所有旧册,只付租价定期归还?”

 

若不是彭子三此刻就立于厅中,只怕非得叫门槛绊个跟头去。抬眼望向张晏坐处,但看其人面上浑不见颜色,倒是全然理所应当的坦荡。彭子三无语半晌总算找回话来:“开封城的话儿本价格如何,小的确实未曾留意,不过左院常年里巡查城东,同那些店铺东家大多相熟,若说是官府办案用,请他让点儿薄利当不在话下。”

 

日影自轩窗外洒落,映得张晏眼中微光倏然而过,正当彭子三以为他定会应允时,却见那人摇头道:“不妥,就说是你自家想看,图个便宜罢!”这话云淡风轻如同讲述显而易见的事实,饶是迟钝如彭子三亦察觉上官全没有商酌的意思,登时万般言语悉数堵在喉间,但看张晏斯文地端起话本,再无余暇留给自己,只好识趣地将话吞回肚里,原地咂摸片刻确定能记忆周全,方自行告退离去。

 

推门才见姚惇已经在外面候着,彭子三打声招呼,那边略微点头以示回应,便错身而过。屋里张晏早已闻声,抬眼之间亦不避讳,伸手指点旁侧茶卓,示意他坐立饮用自便即可不必拘束。

从前江秉文治事向以严刻闻名,少有宽和的时候,如今换作张晏主持左院,似乎并没有兴致计较些细枝末节,只要属员勤守本分,便不轻易端出上官的架子。姚惇掂量再三索性免去客套,但捡着下首处位置坐了,径自开门见山地陈说道:“军巡先见之明实令人佩服,下官这两日打探朱六行迹,的确发现几处需得仔细斟酌。”

 

张晏半册话本仍搭在左手指节,闻言不置可否地轻点着案几,端等他细说。那厢亦识相,当即整理思绪说道:“朱家这支总共两子一女,小娘子六年前嫁与中牟县主簿,长子析户异财也已有三四载,唯独这二子朱六甚不成器,至今妻儿仍仰赖于父母养济,实为朱巡检以月奉四千供合家五口衣食住用开销,并不时填补那朱六在外欠债。”

 

时下京中斗米之价多不过百文,再加日常租银用度约合千钱,不算朱巡检在外所免食宿,每月四贯的进项精打细算起来亦足够少有闲余。张晏知他提家口月钱必有所指,心中稍作合计即已明了其意,便探身端过盏漉梨浆润喉,果然只听姚惇接道:“但就下官几日走访了解,这朱六单算其常去的云海赌坊,半年内就赔进不下二三十贯,更无需提大小饭庄的赊账,甚至于去甜水巷快活的花用。”

 

微风顺着半掩的窗扉潜进屋来,牵起片靛青衣角:“朱巡检家原也是省吃俭用省下的钱,这些年全都拿来贴补了朱六惹下的麻烦,前儿榆林巷的两个汉子还找上门要债,奈何一家的妇孺,实在拿不出钱财,再者街坊邻里在旁,那二人许是看着光天化日不好欺人太甚,这才勉强答应朱母用腕上的银镯抵债,骂骂咧咧地走了。”

 

姚惇说着似有所感,怅然叹道:“那朱巡检怎说也是为官府做事的,乃体面人家,但凡能用钱把他们打发了,想必不肯丢这个人,可见真是给逼得没有办法。”以朱巡检弱冠于衙门领职,即便不算小女嫁妆和长子分家,能攒下百来两银已是极限,张晏抬眼打量的对面须臾,面上照旧不动声色:“就你看,这朱六欠债几何,近两年家里陆续填补上了多少,还余有几份赊荷在外记着,那些人催要得可急?”

 

姚惇自然心领神会,当下亦不疾不徐地拱手作答:“军巡当真明鉴,这朱家萱堂自言从长子别居后,手中所留不到二十四五贯钱,她本意叫兄妹间接济一二,还是朱巡检有长见,道朱母心软家中迟早要被逆子二郎拖垮,倒不如趁早分家产与大儿自作门户,往后两老真要无所倚赖,好歹算是有个去处可投,这才豁出脸面叫人做了见证。”

 

“后来朱六被送去驿递铺当差,朱家还道小儿终于走上正道,那成想没两年给赶回家来,自此故态复萌更甚。去年夏云海赌坊差遣俩无赖上门,张口就要四万钱的赌债,朱母如何拿得出,好说歹说将那二十几串抵了部分账目,才暂时将人安抚下。讲来可也有些奇怪,那二人虽是催逼甚紧此后却再未找来,倒是做小买卖的零散债主总隔三差五来寻,朱妻无奈去典当了姑媳俩的首饰,算来亦能有十来贯。”

天光从直格间漏下,正落于张晏修长齐整的手指,直叫人觉着生来就是为了执笔。那厢姚惇正说得口干舌燥,见他有意无意地轻点桌案,顿会意适时收尾道:“但就下官差人打听来的看,这朱六仅在城东诸家赌坊的记账上面就有六万余钱的进出,其中三十多贯已经陆续勾消了去,仍有二十来串赊贳在外,尤不计其在章台各处的挥霍。”

 

张晏叩击案角地动作终于停住,面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情,片刻但启唇低笑道:“我朝赌风虽说屡禁不止,可毕竟太祖太宗明令在前,敢在京城里明目张胆开赌坊的皆为背后有所倚仗,单凭朱巡检尚不足够让人家卖他面子,想必这朱家二郎手头还别有来钱的门路,能动辄以百十两记,说起来倒也算是不简单了。”

 

姚惇应声拱手附和:“张军巡所言正是,不用讲寻常百姓家,就是对临街那些稍有富余的商铺而言,百两银亦非小数,这朱六既不事生产又不做营生,料其钱财绝无甚正经来路。只是下官也曾留意探听过,朱六此人在坊间可谓十赌九输,别提指望它还债,便连回本儿都差得太远,要说放行钱,总得有人往来勾联,却从未听闻朱六还有这手,身边三朋四友也皆属小户无赖,尚得不时仰赖之。”

 

廊下风过垂阴摇摆,张晏端坐上首方位,垂眼看着落到面前的疏影,倏然失笑道:“确是这般道理,那么姚判官以为,朱六此事应当作何解释?”姚惇眉宇间似有迟疑之色闪现,少顷又自坦然敛袖,说道:“下官认为,当日在朱六家寻得的两张话本残页,或许正是某处关键所在,至于个中暗合了甚么深意与指引,还请军巡恕惇愚钝,这些日虽多方查探,但却始终收效甚微且百思不得其解。”

 

早先军巡院因朱六当街伤人前去搜查时,彭子三曾在行动格目中详细记录过所见物品以及询问情状,亦亏得他那仔细又迟钝到不知变通的禀性,还真叫姚惇从陈报中瞧出端倪来:依照三邻四舍之言,朱六打小游手好闲,大字识不得几个,倒是任店街上出了名的吃喝嫖赌样样不离,就他的德行要肯买本书回家放着,怕也只会是那街头巷尾不惹眼处摊卖的,三文两本内容不堪入目的画儿册子。

 

实际上彭子三还真就不出姚惇所料地从那朱六褥下翻出几本,一并藏着的还有上锁的髹黑图漆盒儿,里面放几块碎银子并两页不知从何处扯下的书页。当然也不会是何圣贤经卷,但就可辨识的遣词造句看,至少尚算稍有文墨,显见多是出自某位仕途不顺无奈写话本聊以为生的落魄士子。这些古记若放在那家闺阁娘子案前,或者压于学馆

那位小郎君的书箱底下,尚且属于寻常之事,但收在个市井无赖的床头,便怎么说都叫旁人摸不着头脑,故此当时就给姚惇留下印象。

 

不过木讷实诚如彭子三自然是浑无察觉,全靠有认死理的本分劲儿,不论粗细一概皆如实加以记载。直到张晏那日里一席话说动姚惇沉寂已久的心思,随后朱六在尨山身死事发,县衙于尸体怀中搜出绝非平常人家所能承担的大面额银票。作为左院的判官再不能无视那处显而易见的疑点,当天傍晚就打了招呼先行下职离去,直奔任店街上的朱六家,借着查案名目要来残页,第二日点卯即呈至张晏案前。

 

但向来于办案微察秋毫的上官,却只是垂目将纸上文字稍打量了遍,便推还回去,吩咐他回房抄录两份备用,余闲时且留意京中书肆可有售卖,不用大张旗鼓各处宣扬,风轻云淡得如处理日常琐务。若非近来例行呈报公务时,不时撞见那人手里端册话本,姚惇险些就要以为张晏对此事当真是连半分念头都没用上。

 

故而眼下话已至此,到底没忍住赘言道:“还请恕下官冒昧,如今市面话本繁多,且更新之速迅捷,单凭三两人能力查阅恐怕难以穷尽。但要说这编著图籍,除非全赖手笔传抄,否则归根结蒂仍须得经由书坊刊本流通,何不着人持这两页残卷的过录本遍寻城中铺席。那些店家成日与时下风行的话儿本册子打交道,就算不知一千也识得八百,保不齐正有经手者,总归比逐个找寻要方便许多。”

 

张晏却不应他的话,只合上手中的卷册,看着封页正字题签,语调端得波澜不惊:“姚判官可想过,倘若朱六真能凭借几页话本换来百两银票,那么他对面的究竟是个甚样人物?”此言乍听之下平淡无奇,姚惇张口即欲作答,孰料话到唇边却不由得怔住。

 

按说能拿出平民百姓半辈子积蓄息事宁人的门户,即使在京城中亦可算非富即贵,似朱六郎这般的市井小民,人家不与他计较还自罢了,但凡真要动了永绝后患的念头,背地里用些手段,也并不比捻死只床蚤困难多少。可朱家二郎非但拿着这笔横财成日里逍遥快活,更将那两页话本藏在身边,俨然当份长久进项,而那头主家亦能容其至今,想来不单是把柄抓在他人手里,更别有掣肘之处。

 

但匣中的两张纸页姚惇早已反复验看过,字里行间确是通常风月故事无疑,命词遣意尚称不得雅丽,倒颇有几处卖弄的佶屈聱牙,乃至间或出现的漏印错笔,放在市面上不是通行的话本,却也多少能笼络些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小郎君欢心,用纸装裱亦是造价低廉的土纸贴皮蝴蝶装,总而言之无论从何处端量都着实寻常至极,真要有此话儿本册子在书肆之间买卖,只怕都不会让过路者停下脚步多看半眼。

 

倘若朱六手里抓着那家犯上作乱的凭证,如此倒还说得过去,但只这两页不起眼的话本,时下文风兼收并蓄不拘一格,即便出自体面人家子弟,传扬开来亦非多大丑事,断不至于以此便叫人拿捏住。可凡事总归当有因由情理,这般占尽先机却不以权压人,若非当真被教养得极好,就只怕官府才最为其所避之不及。

 

自古暨今所谓掮客,有交流南北食货的,自然便有传递内外消息的,其人说起来未必完全非我族类,有些恰是贩夫走卒朱楼青女,隐匿在坊中浑然难以察觉,但所作所为却有如蚁穴溃堤,多少王侯将相折于其上,细数早已不算甚新鲜事。姚惇久于州县之间断刑治狱,亦属鞠谳问案的一把好手,却唯独没料想此节就在身边,直至适才张晏出言发问,方惊觉一语点醒梦中人,暗道亏得先前未曾自作聪明,否则单以这敌暗我明之势,便非敲山震虎而是打草惊蛇。

 

此处关节一旦打通,便顺理成章地想到,以那朱六不学无术,倘无人指点,纵使因缘际会得来全本,也难明个中款曲,而其身边所聚又素来多是些狐朋狗友,有如此文墨功底者,应当并不十分难寻,这才方为查找那两页话本的重点所在,当下不由惭愧道:“军巡所虑周详,方才确乃下官失言,这便再着人仔细打探所有与朱六相关者,定当查出份明明白白的回报交到案前。”

 

张晏收手拢于袖间,不愠不火地颔首道:“我知姚判官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故而也只放心交与你办,此事原始于微末,若成那便是成了,若不成亦无话可说。”这话拿捏得恰好,先点明所疏漏之处,再加以信任,托付重任又不求全责难,姚惇虽深谙其道,却仍觉胸中一暖,顿生几分人生在世当不负知己的念头来。

 

同样身在宦海浮沉,姚惇亦明白张晏的顾虑何在,朱六这案子看似不起眼,但麻烦就在他牵连甚众,先前荣安郡府尨山围猎伤人,已不知暗中搅起多少风雨,如今更兼有里勾外连之嫌疑,论理此事早不在开封府军巡院所能管辖的范围内,当由枢府择好谋善断者处置。

 

可眼下凭两页话本委实不足与外人言道,如此上报就算不被打回重办也未免太过余儿戏,而若仅凭左军巡院一己之力,能顺蔓摸瓜坐实其图谋,自是件于国于民功德无量的佳话,但倘要有一着不慎,单以眼下敌暗我明的情势,势必会叫对面那方闻风而逃,便如鱼入大海鸟归山林,就算官府再穷尽手段亦无处可寻。

 

若要换作以往上官,少不得又是办好了功劳在他,办砸了推给属下,张晏此言便是肯担下责任让他放手去做。饶被官场打磨得世故圆滑如姚惇,亦难以言表,只得先在心里默默领受来下,端起袖深施一礼,约莫着再无他事便要出言告退。谁知道还没等前脚迈出半步,就听背后不低不高地笑道:“姚判官闲暇可会看些话本?”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姚惇停步回视过去,但看那边施施然放下汤盏,瓷托叩击桐木桌案,一声清响煞是好听:“我近来得本册子名作松堂夜话,文笔情节均可称得上佳,可惜全本只可见前六十三回,想作者琐务缠身不得自在,若闲来能续写两笔,当是极好不过的了。”

 

张晏话音算不上低沉或者清朗,向来是不高不低,平和舒缓,然而此刻落在那姚惇耳中,却不啻于平地炸雷,直将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脸上颜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这般来来回回不知变了几遭,自己亦觉失态得紧,想要解释说不过胡写两笔贴补家用,转念又觉纯属此地无银,正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就听那边声音稍许抬高几分,目光带笑地打量来:“怎么,莫非姚判官曾与此人有故?”

 

时下虽习尚以俗为雅,但话本终归不登大雅之堂,即使再如何风行,亦不能比前朝三都赋、滕王阁序等名篇,便是有那世宦出身,以善词闻名朝野者,也只不过视其为一时游戏之作而已,更枉论坊间说话。官场中风评大过于天,遇上开明之辈当作风雅或许尚能美谈,但若叫有心者知晓,少不得背后指点,再要是时运不济,撞进选官院那位泥古拘方的老儒手里面,磨勘时定个性轻浮不堪用亦说不得准。

 

按说以张晏作派眼力,能说出这番话必定已对内情了然于胸,偏生话留两分余地,就叫人不由在左右间摇摆,平白受份抓心挠肺的罪殃,倒还不能昧着良心说没有丝毫难以言喻的欣悦感。姚惇原地叉手嗫嚅半晌,到底还是硬着头皮答道:“下官,确实与其相识已久,原是闲时戏闹两笔作不得真,说起来还让张军巡见笑了。”

 

言罢又不由暗骂自己口出昏招,心道那厢若一时兴起补上句烦请引荐之类的话语,他姚子实才算真挖坑把自家给埋了。倒是张晏难得不再追问,转而正色说道:“是我离题远了,方才你我商议之事,还有劳姚判官上心。”姚惇巴不得他早些忘记话本这茬,当下连声应承下,便匆忙拱手告辞离去,转身之际余光分明瞥见窗前春日正好,映着其人眉眼含笑,餍足得仿佛只酒醉饭饱的花狸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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