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 2.8



三月末开封府牵头会同都水监、河渠司、河埽司等诸方衙门,铁腕整饬四渠河道,为此尹正专门召集六曹二司左右厅院的属官共同议事,张晏身为左院的官长,理所当然也跟着与会列席。治河之事向与军巡院关系不多,张晏大致听了段,果然只有加强巡视抑制争斗稍许挨得上边,但亦不过常例,便索性垂目敛息,安心神游物外去了。

 

这会商一开便足有大半个时辰,待张晏换下公服踏出府门时天边已见暮色,沿路早有大小食肆铺面张罗叫卖,烟火香气隔墙尤在。张晏早间胃口不佳历来少食,此际直勾得腹中馋虫作响,奈何他平素甩手掌柜当得惯了,这会儿阿良不在,他左右素昧平生又不好豁出脸面要人赊账,心下郁结片刻只得加快脚步前行。

 

好容易挨到自家门前,屋里却乌灯黑火,别说能下口的吃食,连人影都不见半个,张晏几乎下意识回身打量了遍来路,确信没有进错门,正自觉措手不及之时,就听得矮墙那边,某个耳熟至极的声音满口含胡地吹捧道:“二姊手艺绝了,要我说那白矾楼里的肆厨们,所作珍馐也不过便是如此了,可惜我家郎君今儿个无福!”

 

主人家显然被他夸得心花怒放,一叠声地招呼着再多添两箸,张晏寻声敲开门扉,就见自家仆童抱碗坐在院中石台前,吃得那叫头不抬眼不睁,远远只见个浑圆的肚子,彭家二姐端着食案站在旁边,笑得满面慈母之相,仿佛这两人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家子。

 

张晏自忖进京尚不过半月光景,竟不知何贴身随从何时与属员家如此熟稔,一时不由语塞,还是彭二娘当先迎上来道:“张郎君,三子出门买炭去了,回头挑些精细的给您送去,我这半晌采了新槐叶做家常冷掏,您若不嫌弃也来尝些罢!”俗话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面佳肴美馔,鲜碧嫩黄的看着好不诱人,张晏方要张口斜地里却有人抢道:“二姊快别忙,郎君同年早约他去丰楼了!”

 

言罢才恍然想起不对,那丰楼坐落于尚书省西浚仪桥街南端,离开封府并不算远,他本该提前赶去衙门知会张晏一声,谁想转眼便叫彭家二姐的冷掏勾去了魂,只顾得幸灾乐祸,全然忘记还有这事,耽误到现今着实是让主人家好个绕远。思及此顿觉心虚,当下赔着笑讪讪剖白道:“那甚么郎君,傍晚大理寺梅司直遣家人过来留话儿,说是听闻张兄回京,可巧同年皆闲余,请您定赏光一聚,我瞧郎君是要去吃酒的,这才叫二姊赶紧料理了不必多留。”

 

张晏闻言但挑眉不语,半为阿良堪称拙劣的应对,半惊奇于出面挑头的竟是梅脩,因着当初精贡举,康祐五年间进士及第者拢共不足百二三人,彼此颇为相熟,张晏尤记得梅脩州闾远在广南西路榆林大新县外的混居地,借遍大半乡里方才凑齐赶考的川资,初来京中时尚且操着口浓重的西南官话,靠与人抄书才勉强换得在城外的食宿。

 

偏那科士子中颇有几位出身高门早有声名在外者,论文采风流具是一等一的出众,梅脩虽天资不差,亦凭勤学苦读打下扎实功底,最后发榜却只名列二等末位,论理说本该外放,全因授官时内侍贴错名签,御笔勾了字,这才将错就错地任其为大理寺评事,被他顶位的那人倒是心怀宽广未曾计较,奈何有此出波折,梅脩几乎成了同年的笑柄,以至每有人提及梅行检三字时,言词总带着不可尽言的意味。

 

许是因此其人越发沉默而无闻,只有张晏和时列二等第三的兰陵太守次子奚仲微,不拘俗流肯与他平心相交。直到张晏自请去泾原驻守,梅脩仍旧是那寡言少语的模样,恨不能在同年之间隐介藏形。为此张晏还曾经去了几封信,劝他君子坦荡荡,应当以社稷生民所在为重,不必为他人的言语而过于在意,结果如何未可知,只是回京后闻其已擢升八品大理寺司直,甚为得上官器重,相较于同期授官将作监仍在苦熬资历者,却是眼见着前程可期不知强出多少。

 

俗话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此事真放在梅脩身上还是不免让张晏颇觉意外,那厢阿良见自家郎君半晌没有动作,愈发心虚得厉害,正要绞尽脑汁再解释点儿甚么,就只见张晏袖手安立在门前,煞有耐心地侧头道:“梅司直何时送来的消息,期几刻?”

 

相处这些年,阿良再不知道张晏此人越是有主意时越是平静,便真不必在他身边混饭吃了,当下不敢再推委,垮着张脸老老实实交代道:“酉正到的,说是戊时一刻定在丰楼的明德间。”从州桥到延庆观东南角,不间断地快步急行尚得一刻有余,莫说这会儿无处现雇车马,就是立时动身赶过去,也眼见着已经误了时辰,阿良两句话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恨不能连头带脸扎进面碗里,只当世上没有此人。

 

倒是张晏并没有发作,如常同彭家二姐寒暄过,便告辞往城西赴约,那边尚未回过味来儿,见其走远犹自回头招呼:“屋里还有几块鲜梅子糕,我去化点儿琥珀饧给你蘸着,消消食儿!”若再早上两刻阿良自乐得厚着脸皮应了,然而刚出了这么折子那还有丁点心情,酝酿半晌才挤出个比哭没好看多少的笑来:“阿姊,你家缺个仆童不?”

 

彭家自然是没那闲钱和胆量挖顶头上司的墙角,正如张晏到迟得毫无意外,推门时屋里传杯弄盏正热闹,见有人晚至皆不肯轻饶,哄闹着要其先浮一大白赔罪,同年之间谁不知谁度量,张晏故也认得痛快,三杯绿蚁下肚重新排好了尊卑次序,又唤侍者替去残羹冷炙换上温热菜肴,便有人起头道:“张兄去泾原五载有余,难得今日在此相聚,不才冒昧代各位同年先敬上杯薄酒,预祝张兄在京诸事顺遂。”

 

开口的自是梅脩无误,相比数年前的衣着寒酸,如今其一身回纹交领长袍,行动举止丝毫不见昔日窘迫,竟也显出超群轶类之相。同僚有清贵如翰林院履任者,亦有仅获官畿县幕职的,却难能都颇给面子地举杯,跟着说两句场面上的吉利话。

 

如此一番相互寒暄后,自然又说到行令饮酒的规矩和彩头来,临窗提议口头文字,立时便有人在旁边狎笑着推拒道:“次公兄且快打住此话罢,今儿个二等头名可正在席上,要论起诗赋文字岂非叫我们这些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依我看此法是大为不妥!”众人亦言有理纷纷附和,说起张晏当初风流尤善文辞,若非官家以其过于年少,存意加以磋磨历练,只怕早已够得人背后称句小张相。

 

这话虽素来传言已久,毕竟关乎禁中选官之事,没得可置喙,张晏自是客套两句,转而见机打趣回去道:“我竟不知宁贡举曾属意点我入前三,伯达兄日后可是要入馆阁编史修志的人,安来这没根由的话?”论文辩张晏寻常也难见输与何人,诸位眼见讨不到便宜去,又说他近年在西北操练武事,投壶之属也是断不可用,定要寻个新颖别致的法子,方才好叫席上输赢对半均分,不至于坏了大家的兴致。

 

最后说到行催传之令,玉盏止于处,其人口述件亲闻的新奇故事与在座听,席中有半数以上曰可行则诉者满饮一樽,将杯盏传递与下家,左右皆曰不可行则须得饮足三门杯,附以身间所携大小物件添作彩头奉上,方才得以放过。这般定下众人悉无异议,便摇签选出梅脩来作本场的令官,唤侍者取过件玳瑁盏,斟上齐杯口的碧色酒浆,自上首者左手位起依次流转,至行令官吟唱结束为止。

先是首寇相的阳关引,念毕时酒盏正落在将作监校署丞曹正臣手里,其人出身淮南东路亳州利辛县曹家,同族之中多有官至四五品的地方要员。当年以二等第四名排行于张晏之后及第,理当遣去地方通判,偏巧他生来时运极佳,正赶上官家起意欲扩大宫城增建屋室,恰需添置录事二人,便以此幸得留于京城,三年期满即升从八品将作监簿,仕途上虽非春风得意,却可算难能的顺风顺水。

 

其人单论形貌在同年里面并不出挑,倒也称得上句斯文周正,唯独生来性情随和,诗赋文辞皆属上乘且尤善于词曲,故此在同僚中间颇有人缘。只是文章好作,这要讲希奇故事却一时不知从何下手,思量半晌方勉强道:“我司所辖不过些乐县兵械之物,思来想去实无甚新鲜可言,勉强说则可否全凭大家定夺,我自恭敬领命认罚便是!”

这态度端是没得挑剔,众人便笑唤他莫要啰嗦,先且说来听罢再细加定夺。那边也就不多谦辞径自言道:“不知在座可曾有听说过河北西路林虑山的,西北过卫州至北河东路间者即是,原为相州安阳某偏僻之地,因山中产铜金遂置官于临县,又以过林虑驿而得其名。年前有猎手在山阴洞穴中偶寻得块形如玄武的夜光璧,以为祥瑞献诸于当地州官,遂同每岁钱粮物帛一并上供,收在将作监左校署库中。”

 

所谓符瑞自古即有言,传闻早在周武伐纣时便有凤鸣岐山白鱼登舟之吉兆,至汉则有高祖斩白蛇的说法,刘宋史载曰有神光照室,唐时更言日现二龙戏于馆门。故此地方官吏从不乏以各色名目向朝廷敬献祯祥者,其实未必真就是何天人相感,无非为工巧媚上的托词,是以自唐起便屡有罢奏之诏,但往往仅刹得一时风气,多不过两代即又故态复萌,就连当年寇相被贬出京时亦不能免俗为官家上献天书。

 

凡此种种已不胜枚举,再说甚天降玄武宝石也实属老生常谈,早见怪不怪,故众人听到此处皆纷纷摇头道不可放行,唤他赶紧自饮三杯择件彩头作罚。曹正臣却也不与人急,端挽袖向左右拱手施礼,赔笑讨饶道:“诸位先莫急,且容我将话说完再议罢!”同年不知还能翻出甚么花样来,只当其存心想要抵赖,笑闹着命人先饮一门杯,说定如不能服众须加倍受罚,方答应将故事继续讲完。

曹正臣向来不善饮酒,一杯下肚面上已有酡色,言语间更随之逐渐放开道:“诸位想皇家每年收取岁供,甚么奇珍异宝不曾见过,何况当今上亦非好大喜功者,自然只将那物依例收置。说来还是年初清点财物时,有匠籍出身的老吏可巧看见,言其乃是罕见的蛇眼石,只消于锻炼间加以少许粉末,便可须臾化凝铁为熔水,若制刀剑则多得神兵宝器,实乃可遇不可求的天赐之物。监丞起先念其年老昏聩,只当作是信口开河,后经苦求方才准许刮取边角试验,果然依法炼得把吹毛断发锋利无比的宝刀,众人这时才始信其所言非虚以为神奇。”

 

时下所言的神兵利刃,全靠有技艺精湛的匠人,凭借多年经验兼以天时地利人和,于百十回中偶得一件不同凡俗可比的上佳之品。如有那生来便宜铸造的矿物,凡制器皆以此提升品质,当是件足能撼动盐铁度支的大事。座间遂有人颔首而道:“这倒确实有些意思了,可惜天赐之物终归不可多得,否则若是用以装备军库,西北战事上何愁不能压迢夏一头!”自圣道年间来大郑几番对白夏用兵多有败绩,故而此话甫出口登时便引得左右不少人跟着点头应和。

 

张晏拢着袖微微皱眉,就听曹正臣接过话来道:“不止如此,那老吏还说,以这块进献来的石料形态看,附近应当至少寻得到一处伴随慈石与铜金而生的矿脉,只是未去那林虑山勘看,不敢说可供用几年的消耗。”那老吏话里虽留三分余地,言下却道足其量之可观,在座不免好奇追问后事如何,却只见那厢坦然耸肩道:“此事既已涉及刀兵铸炼,当然须得转交与军器监处置,那老吏亦被在京房抽调,至于后来究竟有无遣人查实,便不是将作监可知的了。”

 

话说到这里,便多少有些虎头蛇尾,但席中毕竟都只是些八九品的末流官,如曹正臣所言之情况可也确是寻常不过,当下顿觉意兴阑珊,有三五人已口道不可,要加倍作罚,最后还是梅脩堪堪发话,命同年间投签决断,方才得以两记只差险险将其放行。

 

接着便又另起了首时下脍炙人口的牌子浣溪沙,唱尽时杯盏正落在都水监主簿丌师道手中,其人当年以留京之官的末名堪可入仕,授官时就自然安置在了五监之末的水监里。因职掌内外河渠、渡口、堤堰、川泽等浚治疏导之事,都水监另设南北两丞司,凡知监丞公事轮差在外治理河埽,相较其他在京考课磨勘的品管便不免多有耽搁。

 

上官皆如此,新人当然更难见着所谓升迁门路,康祐年间士子除受罚皆已官至正八品上下,其年初百般求告才堪堪升作为从八品,是以平素颇多怨言。但此刻饮酒行令却不论官品高低,加之丌师道生性喜言善谈,当下自饮一门杯便痛快说道:“不知初春那场漫堤淹田的事诸位可还记得,其实早在至明元年都监就已进表,极言民宅侵占河道之弊害,奈何临岸多有达官显宦私邸,致使此事久拖而不得决。”

 

旁边有人点头应和道:“确有此事,我听闻受灾最重的一户仅剩半分田地,可怜那老丈花甲之年才送走了三个儿子,合家妇孺挑担荷锄就指望这两亩薄地营生,谁能想不过转年便又遭此一节祸横祸,眼见已是生计无着,亏得开封府尹正谢相公为政仁善,特意贴钱遣吏置办下菽苗,叫那人家趁着谷雨前后补种,多少算能挽回些许损失。”

 

众人遂左右议论纷错,或有为农户不幸唏嘘者,或有称道于谢珏所作所为,感喟入仕为官便合当如此者,末了说起张晏而今身在开封府,得有此等上官的庇护,也算老天有眼眷顾于他。当年张晏初试即以二等头名登科,授官为秘书省校书郎,起步就比同科高出半级,按其品学才识若得朝臣赏识,迟早要走封侯拜相的路。

 

那知道隔年白夏犯境,满朝玉带鱼佩竟无一人情愿领兵出战,还是张晏以区区九品之文职当先自请守边。官家起先尚疑其年轻不知厉害,但见于马上百步穿杨,除却赞句俊才可期外也别无他话可说,特地破格擢升半级,命动身赴泾原路任职。这段当年在朝中颇惊起番波浪,毕竟时下崇文而轻武,任谁放着平坦仕途不走去那泾原领兵,都绝非为明智之选,同年间背地里更是替其惋惜不已。

 

俗话皆道是人走茶凉,何况初进宦海的在京官,莫说在官家眼前循例升迁,只怕平调回京城都难比登天。果然延州之困过去半年,此事就逐渐被开封人们淡忘,再后来索性全没了音信,直到甜水峡一役损兵数万,西北战事方才重新震动京城。隔年张晏不声不响回京,甚至未曾与昔日的同年招呼,进士出身者没有愚笨的,私下或多或少皆有所揣测,也就是张晏从前为人没得说,故此在座至今不曾相问。

 

    如今话题眼见要偏去,梅脩自杯盏间打量张晏,见其神色形容颇有些不佳,料想是不欲多言便岔开话道:“这漫堤之事诸人皆知,不知子贯所言更新奇在何处?”席中本仍在纷纷议论,经此提醒方才想起正事来,当下即放开张晏与谢珏不提,转而催促丌师道往下说。

 

那边于是接着前话道:“既已说此事行之不易,其怪就在近日来风向突变,上面忽然明令开封府及水监、河渠诸司强力肃清河道,昨儿个五方长官刚议过办法,想清和兄现在南衙领职,应当也已经大略有所耳闻。”张晏拈着青瓷盏安然点头,面上殊不见有半分异色,两侧却已有人耐不住插话道:“疏导河渠乃百年之计,虽说一时间牵涉诸方利益,但始终是桩绕不过去的坎儿,早一日晚一日有甚奇怪?”

 

丌师道自是不以为然,摇头分辩道:“济川兄此话便说差了,今冗员烦苛,更是朝廷或早或晚不得不收离纠散之事,可也不过行了两年范公新政便无奈何式微。这治河亦然,两岸除高门大户的内院,多对外租赁,若要真格地去依律拆除无异于断人财路。听闻这次亏有荣安郡王带头拆了后院水榭,因着左右再无谁家门第可以与之相较,自无话可说,如此省下不少口舌方才叫诸司得以推行。”

 

这话自然是无法服众,旋即就又有人出声质疑:“荣安老郡王素来有贤名,乃朝中头等的识大体顾大局,水榭虽为其心爱之物产,但浚治河桥更关乎社稷民生,有此举动也在情理当中。”四下里亦有三五应和者,皆言故事并无新处不能作数,丌师道那甘心轻易认罚,当下便擎着杯盏开口追补道,“荣安老郡王明理不假,可这时候却未免太过凑巧,诸位难道不闻日前尨山命案,乡民皆言见小郡王进山,其时其地刚好且有交恶在前,难保当中没有甚么隐情。”

 

陈留县乡民于尨山里发现无名尸首,京中各街市间早有风闻,只是台寺至今尚无消息流出,众人也就不好妄下断论。丌师道这话已是在明指荣安郡王府此举与传闻不无关系,无论是有人处心积虑算计荣安郡王府,还是老郡王为庇护亲子嫡子而让步避祸,此事在宴饮之际说起都未免有些过于轻率。满座悄然间,却听西窗旁边忽起一声,端得甚是雍容闲雅:“听闻清和兄职掌恰在左军巡院,若真有此节想来必得经由开封府从中转递,其实究竟如何还得专人发话才算可信。”

 

这一语落地,席中目光不由跟着齐齐移转过去,但看那人玉带襕衫,举手投足间颇见矜容,可不正是时任秘书省著作郎的冯子崧。其祖为京城郭坊户,高宗朝时以科举入仕,留任京职,累官至太常寺少卿,而今是正经三代官户。冯家当初原已托人探明其为二等头名,论理当授与校书郎,孰料平白多出位张晏,若不放弃秘书省之职改任他司,就只能委屈列作正字。所幸张晏后来自请领兵,方逐渐崭露头角进而得上官青眼,时下已是从七品大著,同年之间最为春风得意。

 

按说其言也不无道理,偏却叫人琢磨出几分祸水东引的意思,梅脩不禁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将话题岔开,便见张晏不慌不忙地呷了两口香苏汤,从容接过话头:“陈留县确实报过起现于尨山的命案,只是不巧我曾与那当事者共事过一段时日,不宜干涉,是以依例报请由右院处置,叫大家失望了。”说罢似不经意地弹了弹衣袖间浮尘,笑道,“此事倘若真要与荣安郡王府相干,自是绕不过大宗正司的,谁有宗寺的门路倒不妨一问,也好叫我等多长些耳闻。”

 

宗正与太常在九寺大卿中位次最高,两方长官历来多有交往,张晏这句实是原封不动地把问题推了回去,那面不料能得如此应答,一时间语塞,左右亦皆无话,还是梅脩适时出言转圜:“我瞧子贯这故事新鲜虽然无疑,但毕竟牵涉贵人清誉,妄加揣测终归不甚妥当,不如便由我代为大家做个主,饶他两轮另寻趣事来讲,若不成再行商议折罚如何?”令官发话众人自没有不服,当下便又重新击鼓传盏。

 

这回特地挑了首短令,没传两人词曲便已唱尽,不偏不倚专落在张晏手里。许是因为前些年行雅令投壶时履无败绩招了不少人怨,此刻众人瞧见杯盏落在谁家,顿时之间便叫好声哄起,连平素厚道的梅脩也不由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正当同年屏息凝神待要看其如何反应,却见那人略一思索旋即放下手中的觥盏,接着行云流水地敛袖取过席上水云纹注壶,干净利落地自斟自饮接连下三大门杯,拱手笑言道:“晏实无故事说与诸位开怀,不若痛快认罚听凭差遣。”

 

便好似瓦子里扬铃打鼓地要上百戏,开场锣响却告诉大家今儿个演不成了,请早回家歇罢。席间诸人自然不肯罢休,偏张晏光明正大地表示听任折罚,端端正正让人寻不出半点儿能借题发挥的由头,堵得那叫个百爪挠心得难受。正自七嘴八舌议论之际,就听那边冯子崧轻嗤一声,笑道:“清和游遍大江南北,更任职京城及陕西六路,事无大小有甚么不曾经历过,那能当真没得希奇可讲,怕只是不愿说与我等听罢!”这话乍听来颇有几分道理,直引得席间人纷纷附和。

 

张晏提壶倒上半杯酒,并不急回复,果然便见那边到底沉不住气率先说道:“既然张军巡想不出有何趣事可以分享,不如就由我们提问,只消你依言作答如何?”说罢自席上神色各异的面孔间扫过,不待张晏点头应允,便径直慢条斯理地道,“比如说,当年甜水峡一战惨败如斯,官家怒贬使职以上领兵官却对战败之军卒既无优恤也无按惩,这当中倘若别无隐情,何以当赏者不得赏而当罚处又不曾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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