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天已经完全昏黑，周行没有去对面站牌等车，但抄兜沿着路边行走，直至拐进两条街外的社区诊所。值班的是名中年妇女，正百无聊赖地翻看本专业书籍，周行要了两三片佐匹克隆，期间听她检查着处方，啰嗦半天少吸烟别喝兴奋饮料，适当多作些体力活动，避免过度紧张用脑等话，才终于得以拿上要买的东西出门。
诊所处在两片居民区间，离四周的车站都不算很近，周行出门略踱了两步，便索性抄小道往下个站点走去。因着宁海是新规划区，道路交通不如老城便捷，周围小区的入住率也就都不太高，这时间居民楼只有稀稀落落几户亮着灯。市局迁来前两年附近还没有建住宅，周行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知晓这里的布局，纯属是依照本能下意识地选择道路，反正算时间还早，顶天不过走错路再折回到主道上去。
小区里正在修路，两边街灯灭了大半，只零散亮着几盏供行人照明，还都在落了锁的商铺前，唯有间开在角落里不甚起眼的门店，挂黑底招牌，上面朱红店名写欧翔健身字样，还打着24小时营业的闪灯。周行放慢下脚步，不知为何竟觉得此处颇有些眼熟，鬼使神差地便寻着指示地标推门走进去。
这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来健身的客人，前堂空空荡荡只留两盏青白顶灯映得四下彻亮，周行看眼旁边感应推拉门内的自助健身区，绕到柜台边，伸手打起帘子从员工通道走进。穿过门扇才知里面别有洞天，隔着玻璃就听见对练声，便看场上三四人格斗正酣，另有几位在旁边观战，当中不乏肌肉虬结的花臂壮汉，同外间截然两片天地。
似不期此时有生人进入，众人视线皆齐齐聚拢过来，目光里是浑不掩饰的戒备与审视。正自僵持不定之际，就见个穿蓝绿花宽松圆领T恤的男子快步从里间走出，冲场内拱手陪笑口中解释：“朋友，朋友，都自己家没外人，兄弟该玩玩该练练，老地方了尽管放心耍！”
那人的圆脸叫上衣底色映得花花绿绿，平白衬出几分生意人的油滑，显然便是这场子的主人。饶周行此刻再没眼力见儿，也能听得出里面暗藏的门道来了：外头健身不过副业，真正指着来钱的还得是里面三教九流不黑不白的买卖，只怕在场真要仔细查起来，能揪出不少有案底的。自己警校毕业又从事刑侦工作，即便这会儿只是便衣，也难免带着穿官皮的味，倒是无怪乎会惹得人家如临大敌。
心里定下了主意，便索性任由那人拉自己转进拐角，听他压着声音埋怨道：“我的亲哥哥哎，你说你来就来吧好歹提前打声招呼，我这都什么人你也知道，这可不是坑我呢么！”其实从他露面起周行就认出来了，此人名叫孙宝林，罘阳本地的，因户口落在附近村里，赶上当年政府组织搬迁，手头里颇分了笔数目不小的横财，便干脆投资了买卖安心作名闲散个体户，当然这都是明面上一查就能看见的。
周行认识他更在这之前，那时候他职专毕业刚几年，手艺没有多少，还不学其他人般肯定下性子安分上班，就那么有半天没半天地打点儿零工，闲来便和街头游手好闲的小年轻们混在一起。彼时周行也才刚参加工作不多久，放在治安支队锻炼，抓过他几次打架斗殴，卖盗版光碟，如此一来二去的也就逐渐由陌生转为熟识了。
时间长了才发现，这人虽看着不着调，平常小来小去的事也不少犯，但原则上倒是清楚得很，不该沾手的东西绝对不碰，拒绝了对方还能叫人怪罪不起来。加上他天生自来熟，三教九流跟谁都攀得上交情，论人脉和消息灵通得紧，倒也算是个另类的人才了。
所以后来周行去刑侦队，在调查一起连环盗车案百般碰壁后，就不自觉想起这伙计来。那时孙宝林正包着十来辆车开了家市内物流公司，周行上门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翻出两箱禁运的兽骨，而那孙宝林自然也是个乖觉的人，见状便陪笑表示周哥有何交代直接吩咐小弟便是，就咱关系来这出多见外，直说得周行差点儿没端住。
那案子最后亏得有孙宝林的门道才顺利锁定了嫌犯，更让周行就此惦记上，好几次想发展他作自己的特情，奈何这小子就是个属泥鳅的，软硬都能让他滑溜过去，而周行队里的事儿一大堆，自然没功夫跟他斗法，时间见长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直到后来孙宝林牵扯进桩凶杀案件被警方网上通缉，幸得有周行一力坚持，才最终洗清嫌疑。而这孙宝林也是个难得知恩图报的，感念周行关键时的仗义，自此在诸事上格外肯买他的面子，这些年里外里的消息，没少给周行通气。礼尚往来的，在一些小来小去不至于关乎原则底线的问题上，自然就游刃有余吃得比旁人更开。
故而周行也不同他客气，便踱着步子将前后左右略打量圈儿，闲闲调侃道：“你个开格斗馆的怎么抢起健身房生意来了？”这挂羊头卖狗肉的门道明眼人都晓得，孙宝林也知道周行不可能看不出来，当下叫他问得老脸一红，厚着面皮说瞎话道：“买卖难干，亏得我这主要靠老客，听说最近兴健身，反正外头的场地闲着没多少上客率，不如跟风弄出块健身房，还能多挣点儿贴补。”
这上下嘴皮一碰，立时就把自己说成生活不易的小本买卖人，要不是其人从头到脚保养得当，明显透着紧随潮流的意思，说不准还真就能来一个忽悠一个，来两个他忽悠一双。周行自忖没孙宝林这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心知肚明倒却也不去点破，仍旧是抄着裤兜闲聊：“你在向阳西大街开得好好的，没事儿跑到市局跟前，不怕上面哪天扫黑除恶、扫黄打非的顺便把你给一道查了！”
孙宝林心说你他妈可真是我的亲大哥，那老店还不为给你们警察收拾摊子，便宜着抵了人情，这年头市里的地贵得要命，我若不是趁宁海区那会儿房价还没长起来先下手为强，眼下就得回解放前给人家打工去了。话至嘴边倒想起来周行虽极少到店里找自己，但按说具体位置地点却是不该不清楚的，于是转而道：“我这都搬来小三年，要查早查了，那什么哥，他们说你出车祸失忆是真事儿不？”
说完又觉得不妥，连忙拿话往回找补：“兄弟也想去看你来，这不是那会医院里老围圈警察，我要成天往跟前凑万一有哪个看我不顺眼，我不找事儿呢么！”孙宝林的心思周行多少有些数，他那圈子里不论黑白，跟穿官服的走得近已经是大忌，更别说往外提供消息，若借着失忆断了这差事，对孙宝林来说倒的确不算件坏事。
故而周行也没笑话他当初进局子还跟小警花油嘴滑舌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这份觉悟，只略微点头承认道：“11年往后的事都没印象，忘了你已经搬到这边来，赶巧今天下班从前面路过，打量着门头怪眼熟的，进来看看。”孙宝林此刻若含着口水估计早就呛得惊天动地，偏他眼下空手站在灯前，别说想背着搞点儿小动作，就连脸上表情都被照得一览无余，遂只得打着哈哈道：“这都能找得到地方，绝对真爱了，单冲这感情兄弟不请顿海鲜大餐都说不过去！”
罘阳是滨海城市，周行打小海里泡大，口味上自然喜食海物，这点孙宝林可谓是摸得门儿清，自诩比从前某明摆着人家对肉食兴致缺缺，还乐此不疲非拉去撸串的伙计强多了。说着便勾肩搭背地要带周行到附近饭店下馆子，却不想那人脚下全无移动的意思，但随意脱去外套一搭，活动着肩颈背道：“不用麻烦，出来前食堂里吃过了，我在家也闲了有大半年，你开这个的找两人陪我练练手吧！”
去年周行在高速出的事，对面车道一重型货车失控，撞断了中间的防护栏，兜头迎上周行所开的五菱宏光，几乎将半辆车卷进去。副座乘客和肇事司机当场死亡，周行整个被卡在货车底下，救援队曾经一度以为其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救出来的时候人虽已没个囫囵处，却还有口气，这才忙叫急救车送去医院抢救。
据说周行推进抢救室时数度心脏骤停，医护人员连续抢救了十二小时才将人从死亡线上拉回，别提只是无足轻重的失忆，能捡回条命已属万幸。当年罘阳刑侦就曾出过位在全公安系统里闻名的神探，因为遭受公伤落下一身的伤病，不得已在正当有为的时候，调换到后勤部门工作。所以兄弟队伍也不乏有人猜想，周行此番重伤至斯又修养了大半年才得以恢复，怕是弄不好也要去清闲地方养老。
这些闲话孙宝林自然多少都有些耳闻，心里虽不说尽信却也难免先入为主，故而听周行说想安排几个人来陪他练练身手，面色就有些无以言表的复杂难辨，偏又不好直说怕周行这副身板经不住摔打，万一真弄出点事儿来没法交代，当下不由搓着手打商量道：“哥你也看见今儿个都是生面孔，格斗这活儿不是熟人手下没数容易伤和气，要真是技痒，兄弟亲自上场陪您练两手成不？”
要说这孙宝林当年在街头打架的时候，就是个豁出去不要命的主儿，后来在别人馆子里帮忙，亦正经练过几套格斗招式。这些年虽说有了身家，知道惜命，日子过得分外滋润，但凭老本也足够招架一般人。更何况这话又说回来了，纵周行早前身手好得吊打他几条街，如今都总归是重伤初愈，他自忖当个陪练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头周行却也没说什么，单抄手看着他撸胳膊挽袖子地准备，然后满场子里兜了两圈，挑中处地垫最新最为平整的角落，回过头招呼自己上场。临近场地有三俩正活动筋骨的，虽明白这边并不想引人注意，还是不由投来几分目光，周行将全场情态看在眼中，脚步似乎有稍许迟疑，倒仍旧迎着孙宝林方向不慌不忙走上前去拉开了架势。
本着照顾伤病员的原则，孙宝林头一记直拳便留了三分余地，哪知道周行反应却极快，当即抓腕砸肘就要顺势攻其后颈，惊得孙宝林背后发凉，电光石火间全凭本能矮身躲过，接着下潜抱腿便要来个后摔。当然这摔是不敢摔狠的，周行车祸里本就伤了头部，真要让他再砸地上去，能把丢掉的记忆摔回来倒罢了，若是摔出点大毛病来，都不用苦主自己找上门，刑侦队就能把他小地方抄干净了。
只须臾掂量轻重的功夫，周行就压根儿没给他机会，立时撤步闪身避开来，顺手往其背后不轻不重地一推。于是孙宝林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适才应变得当，整个人便已重心不稳地向前扑倒，得亏周行手劲并不大，这才险险没有当场摔个狗啃泥。
但胜负立分显然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孙宝林不免有些抹不开面子，干咳两声以掩饰尴尬道：“这身手恢复得可以啊哥，我一不留神就中招了。”周行舒展地站立在两步开外，看他拍着身上并未存在的灰，面上不免露出些许笑意。看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那边也不好意思继续为自己开脱，当下略微活动手脚，便又重新摆开了架势。
这回孙宝林再不敢大意，你来我往地试探了四五回，摸清楚周行确实就那么几套常用的路数，这才大胆放开了动作招呼。他身量和周行差不多，都是中等体型肌肉匀称的类型，力量上并无绝对优势，也不如周行科班出身稳扎稳打。偏天生头脑活泛手脚灵便，加上早年干架的经验，十回中倒还真有七八回能出其不意地乱拳打死老师傅。
眼下见周行技穷，便不由打起了故技重施的念头来，觑准对方一个中规中矩的横击肘的间隙，拼着身前少挨上半下故意慢退两步，抄手反扣住其一侧肩颈，卯足劲儿后仰下桥，脚底借力一扭便去勾人腿弯。许是少见这种无赖打法，周行反应稍慢被牢牢绞紧，带着背朝下砸向地面。孙宝林这场子虽不起眼，铺得却皆是进口的高端地垫，减震缓冲效果没得可挑，这下除却疼些倒不至有多大损伤，只是格斗最讲求先机，如此一来周行便不免形势尽失。
孙宝林正得意扳回一局，待要翻身起来将人压制住，才惊觉周行的手臂已不知什么时候虚环在自己喉头上，也亏得双方只是对练，若真要换作于实战当中，只怕须臾间性命都得交在人受理。周行这一手着实漂亮，周围来来往往都是懂门道的人，立时有几位叫起好来，孙宝林也给练出了脾气，不信邪地爬起来啐了口唾沫招呼：“再来！”
到这会两人都没再留手，孙宝林开场虚晃几记冲拳，趁着周行躲闪的间隙，瞅准空当紧接上一招撮喉击胸，俨然是打算速战速决。周行反应得也毫不含糊，当即抓腕反折就势便要还以肘击，孙宝林料其有此应对，一击不中立时撤步变下潜绊腿，却不想出手扑了个空。心里只来得及叫声不好，便应着对面干净利索的捉臂背身，整个人凌空划出半圈，结结实实地被摔了个仰面朝天。
孙宝林打开起这格斗馆，差不多已经三四年没吃过如此大亏，足有两秒未缓过劲儿来，待看见周行还好整以暇地走上前朝自己弯腰伸手，终于没忍住口不择言道：“操，周行你他妈耍我呢！”而其言语所对者却只站在原地，端看着他并不搭话，那里头意思显然是说：明明你自己上赶子要来陪练的。孙宝林一腔憋屈无处发泄，寻思着老赖地垫上也不是个事儿，到底是服软拉了把，这才借着力气爬起来，活动下筋骨，除了老胳膊老腿实在吃不消倒确实没大毛病。
但跌了份不找回来就不是他孙宝林了，何况周行这身手左右也吃不了亏去，当下便不再照顾，拍拍手转身冲场上吆喝道：“哥儿有闲的，谁愿陪我这哥们练练我给今儿他半价！”老客们自听出他是技不如人使坏，登时间哄笑开来，还真就有几位应声要过来试试拳脚。
按往年周行绝对不会轻易与旁人切磋，一来他确实身手极好，二来顾及身份敏感不想招是非。今儿却不知吹了哪儿阵风，凡来人一概照单全收，看得孙宝林心里不由直犯嘀咕，知道的是老相识没错，这要素昧平生非以为来踢馆的。结果自然是没有太多悬念，孙宝林开得毕竟不比专业俱乐部，水平也只中上而已，其间虽有那么两三几场瞧着颇为惊险，基本还是叫周行面不改色地全程压制满场。
要认真说孙宝林起先估计的并不算错，周行这一年力量体能都下降了不少，比起当初的状态，实在不知道退步了多少成。不过老话儿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玩格斗的若掂量不清彼此几斤几两也只能算他活该挨打。孙宝林嘬牙暗骂自己烂发好心，看周行出了身汗也没有再继续运动下去的意思，这才拎着毛巾凑上前招呼他一起去吃夜宵。
国人处世的规矩，吃吃喝喝好说事儿。孙宝林五行八作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自然得更讲究些，知道周行不轻易来找自己，兴许又有案子要帮忙留意着消息，左右也推诿不过去，不如索性爽快些应下。哪成想周行压根没动身的意思，倒叫孙宝林有点儿摸不清，就差在脸上大字直书：“我说哥，你总不会还真就是跑这儿来活动筋骨的吧！
倒是周行挑了眉，对这疑问颇觉意外：“睡眠不好，过来运动两下，不成？”答得理直气壮，钱掏得也是相当痛快摆明公事公办，孙宝林原本接着上句的一串行行行还没出口，生生叫他这动作给激了回去：“哥你来就是的，这怎么还算开账了拿我当啥人呢！”周行却不跟他啰嗦：“那就先记着当下回的夜宵钱！”说完打声招呼便走，独留孙宝林摸不着头脑，暗自纳闷这怎么还带着改脾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