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狼入室 | 1.6



左右响起翻纸声,陶芷从人缝儿里偷眼打量过去,却冷不防被对方冷静克制的目光回视个正着,慌得忙低头乖乖记录,便听何思源那圆润的声音继续说道:“从主卧室到卫生间的拖拽痕迹非常连贯,我跟杨主任单独探讨过,以其施力角度和运动形态分析,嫌疑人是用弯腰牵引受害者脚踝的姿势倒退进卫生间内,结合访问所知受害者体重,就力量大小来讲,可以应证前面男性嫌疑人说法。”

 

“另外虽然这两处地点间的距离不长,但能够拖拽着一个成年人倒退行进,且全程几乎看不出停顿和迟疑,说明嫌疑人对受害者家中布局具有相当的了解,这里我和老何会单独出份鉴定。”杨嘉言接上话来说道,“再有点,属于我的个人意见,就是按主卧现场模拟,受害者遇袭后应为头朝门外扑倒,那么对于嫌疑人来说,直接抄腋下拖拽更方便,但他实际上选择的方式却需要先给受害者掉换个方向。”

 

她说着话头猝然中途截断,镜片下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直视在座众人:“这样舍近求远,为什么?”会议室立刻响起一阵小声议论,刘明义拧开泡菊花枸杞的保温杯,浅啜了口,尚未言语,对面的张万里便已会意,出声点明:“如果来自犯罪者的熟人心理,嫌疑人多半不是个老手,如果出于迷信思想,受某地风俗影响的可能就很大了。”

 

杨嘉言点头接道:“就是张支的意思,嫌疑人如此画蛇添足的举动,折射出某种试图回避直视受害者容貌的心理状态。若非受到某种封建迷信观念的影响,就是心理上有着近似于愧疚和恻隐的微妙情绪。前者我认为可以调查下哪些地方存在类似的风俗,后者可以排除骗开门或者尾随情况,还要从杨珺的社会关系着手扩大调查范围。”

 

会议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陶芷咬着笔头想说我们访问组确实查遍了受害人日常活动,每天除了上课见的人光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网友倒不少,但也只限于二次元,没有线下见面的迹象,这要是都能摊上什么要命的是非来,他们成天跟犯罪分子打交道的更不用活了。

 

自然这话也就能心里说句,陶芷伸手在桌底儿戳了江峰两下,见他也无从着手的模样,又往前面坐镇的三人偷瞄了眼:刘明义照旧只是不动如山地坐着听众人议论,张万里亦不好直说肯定还是否定。

 

至于周行那一边,抛去中间突然插话问了句嫌疑人身高范围,全程就好像只负责列席充个人头。不过这确实是他从前办案行事的风格,谁都知道周行观察分析能力强到可怕,又惯是个在有把握之前不轻易发表见解的性子,因而同事里很少有人真正与他讨论过案情,往往是到了开口的时候只消按他所说的去查,便差不了。

 

就这么一走神儿,冷不防与周行那头对视个正着,陶芷心打个激灵,回想起当年被支配的恐惧,忙安慰自己说前辈高人们还都在屋里面镇场子,不用自己干着跟班的活儿操着当领导的心,当即便把头一埋,彻底老老实实地装死去了。

 

就听张万里在前清了清声,如常说道:“这个问题可以再仔细讨论,老何,先把现场痕迹检验的结果给大家伙说完吧!”众人自然也没有意见,便只等着何思源自己厘清思路,接着前头的话继续往下讲道:“我们在卫生间的地漏里提取到十来根栗色弯发,经检验可以与屋中血迹做同一认定,刚才过来开会之前,我同访问组稍微作了下了解,杨珺失踪前刚去做过头发,染烫的栗色大波浪卷,正好吻合。”

 

屋内血迹与地漏下方残留的毛发同源,说明受害者正是长期居住于此的租户杨珺本人,那么即便杨珺的父母尚未赶到罘阳做DNA鉴定,也可以肯定当下的侦查前提并没有错,至少先排除了以他人制造自己死亡假象的可能,把思路划定在较常规的情形内。

 

张万里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只听何思源平稳说道:“脚踏垫边的足迹刚才已经说过了,另外我们在门口开关上找到个带橡胶手套的指印,虽然不具备指纹检验价值,但可以看出是因长期使用导致指腹处磨损较重,不太常见,可能对侦查有其他方面的帮助,不过单从技术层面暂时提不出指向性的意见,这里就先提上句算是仅供参考吧!”

 

“洗手间地面的裂纹形成时间约在两到三月之内,且没有明显的新旧差异,结合在抽烟机上提取到的油脂分析结果看——”何思源说着声音忽而停顿下来,转头环视圆桌两侧,直看得人打心里发毛,方才低声道,“抽烟机表层积攒的油脂有半数来自人体,就脂肪比例估计杨珺多半已经遇害,嫌疑人就在她租住的房屋当场处理了尸体。”

 

或者再说清楚些,嫌疑人在主卧前击倒受害者后,拖拽进洗手间进行分尸,因人体骨骼硬度达到4-5肖氏,除非仅沿关节连接处分离不做其他细致的分解,否则必须得使用暴力强行砍剁,遂导致瓷砖非正常碎裂。之后嫌疑人并未向大多数人般,直接处理掉这些尸块,而是又将之转移到厨房,烹煮后再以小刀逐个剔骨丢弃。

 

在座皆是跟命案打交道的,不需要他再细说下去,会议室里便已响起低低的抽冷气声。其实也不单是他们,何思源自谓干痕验这许多年,什么样的血腥场面没见过,但当那时在千户公馆单身公寓里,要不是先有周行的提醒,他还真就不曾往这方面上想过。恐怕就是全局对刑事侦查最有经验的刘明义,在生涯中都未必亲历过这种案子。

 

四下里阒然无声,众人似还处在震惊中没有回神,就听周行忽然开口问道:“既然死者确定了,能否以此筛选出其他有价值的生物检材?”这话跨度颇大,何思源猝不及防地懵怔了片刻,旋即明白周行是考虑到存在多人作案的可能,想从技术这边取得部分参考信息,若足够取得排他性证据,于日后确定嫌犯再是有用不过。

 

然而现实总不会尽如人意,何思源只能摇头说道:“目前痕迹验检工作尚未完全结束,具体如何还不好说。但总体上像是洗手间、主卧、客厅乃至厨灶间这些地方,表面收拾得相当干净,没有任何完整有效的指纹足迹余留,同样在房屋内没有发现属于其他人的血液、体液等物质。不过在类似遥控器、装饰摆件、清洁用具之类的小件物什上却有大量陈旧指纹,作为书房的次卧也未特别清理。”

 

说着又将带来的报告翻来覆去打量着,显然自己也颇为遗憾,稍许迟疑下,仍旧泼了盆凉水道:“技术室已于杨珺遗留公司的个人物品上提取到整套指纹,仍在进行精细比对,但是就以往经验来看,像这样嫌疑人具有反侦查意识的,从指纹和足迹上突破的可能不大。”

 

如今网络上各种信息发达,又有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推理小说和警匪电影,虽说与现实情形依然相去甚远,可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想要获取基础的刑侦知识并不困难。所以现在但凡预先有犯罪意图者,都知道要带上手套脚套,临走清扫犯罪现场,区别只在对刑侦的了解和周密程度,能否真正做到不给警方留下任何可供排查的证据线索。

 

事实上严格说来,并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行为人来过现场,就必然或多或少地存在物质交换。但是伴随着自然与人为不可控制的破坏,证人记忆的衰退,关联介质的丢失乃至诉讼证据能力的减弱,所有线索自生成之日便开始消亡。像上世纪那些悬而为绝放着落灰的旧案,许多放在如今看来所用手法相当粗糙,但宥于当时技术落后、人员不够调配诸般原因,无奈只能任其随时间成为悬案。

 

现下微量物证的使用倒颇有意外成效,但也必须与特定的对象行为结合才能发挥间接证明作用,在尚未明确具体嫌疑人及其犯罪要件的情况下,要技术人员作大范围分析比对,无异于空耗人力财力,实际并不是个明智之举。张万里虽离开刑侦工作四五年,这点老本却还没有丢光,知道何思源眼下说的都是实情,既然首轮痕迹检验未发现切实有效的生物检材,那么就不能仅指望技术来破案。

 

或者再换句话说,何思源是队里技术上顶大梁的,凭他的业务能力,没单独挑出哪几点来细讲,就是说案子在单纯技术检验方面确实没有可供排查的地方,周行这话问得委实有失水准了。

 

张万里隔着圆桌,不动声色打量过去,心说怕是失忆终归留下问题,叫他所作判断也受了影响,当下便出声打圆场道:“访问组那其他线索查得怎么样了?”眼下天色刚见晚,出去跑调查的同事仍在外面奔波着,只能将些方便传递的不涉密信息先发回来,江峰翻开手机道:“用电账单有了,手链还是没有眉目,上门的人我们再查查。”

 

说着手指滑动将图片放大,比对表格里的小字道:“杨珺每月用电差不多有四五十度,夏季开空调消耗大,能有个一百多二三十。但奇怪的是十月份电量突然激增,而且从月初三号开始,消耗稳定在日九度上下,直到半月后预存费用扣尽断电。”

 

张万里略微点头,按常理说普通居民只要不是每天都不着家,或者只在家里做基本相同的事情,用电情况总会有起伏,杨珺的电费单太不正常,明显到在座皆是刑侦业务骨干,已经不用再多作解释。

 

房间内阒静无声,都在等着圆桌前端的几人开口。张万里余光扫过左右座,心里又照着数目略微估算了下,确信在用电异常的这段时间,只有空调和冰箱照常运转,遂清了清声音吩咐道:“访问组,留意下三号前杨珺曾经跟谁取得过通讯联系。”

 

千户公馆的18号公寓里虽没有留下受害人的手机,但就优学教育留下的联系方式看,要调出杨珺失踪前后的通话记录并不困难。江峰应了声,默默在笔记本里记下电话两字,盘算着除了眼下开会的几位,同组人都在外头,这活儿不用说八成还得落在他跟陶芷身上。

 

那边张万里当先挑开话头,也不好完全越过刘明义布置工作,说完便适时地停顿片刻,单以目光望向旁侧,征求其意见。但看刘明义不慌不忙地拧开杯盖呷了口茶,显然是同意他刚提出的侦查思路,想再听听年轻人的办法,暂时还不打算亲自出马敲定章程。

 

这也在情理当中,罘阳公安局当初变天时带走了好不几个人,再加上这两年精简编制,好歹要来的名额都不够各部门抢,辞职率却是居高不下。像刘明义往前那些上岁数的老同志算是已经熬出头来,江峰陶芷往下的新面孔,风华正茂恰是当牲口使唤的时候。这两头还算供求平衡,独中间挑担子的骨干青黄不接,否则就照前两代形势,哪儿轮得到张万里和周行这般年纪轻轻就当上部门正副职。

 

正出于这般考量,刘明义自进党组起,就彻底撂下业务的事,除在大方向上掌眼把关,其余便仅着小的们自个摸爬滚打,亦是有意历练。虽讲刑侦经侦本来不分家,但拆开来也没见着工作轻省下来,都不是说上手就能行的,那会儿张万里和周行难兄难弟成天忙得焦头烂额,私下里不少抱怨刘明义撒手就躲清闲。

 

不过俩大老爷们倒也没什么可娇气的,生拉硬拽了有大半年,便各自顶起了眼前这摊。同年入队的还在别人手底下干活,他们就已经独当一面,以至于全队上下几乎无人不说,刘局这是真把两个徒弟当自家的接班人来培养。二人自然亦非不知好赖的混小子,待刘明义更全心全意,这些年师徒间可谓是默契无隙,不知羡煞局里多少人。

 

此际张万里见刘明义并无发话的意思,便知道这是要让自己来安排,当下将身板端直,正待要开口说两句,却见周行差不多在同时坐离了椅背,支肘靠上面前圆桌:“还是能有点儿差别吧,从当月三号起,排除气温的影响,每天用电量应该在平稳之中有细微的下降。”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头没尾,连张万里都不由愣了瞬,方才反应过来,转而把目光投向后排江峰。那边哪儿料到刚还在分派着工作,转眼话题就扯到了这里,登时手忙脚乱地重新调出账单来,又叫上旁边陶芷帮他查找罘阳当时的气温,两下里扒拉着数字比照了好半晌,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恐怕得找个人作数据分析,不过粗看起来好像还真是,估计最多就零点一二度。”

 

在场小的们尚没反应过来,张万里和刘明义却已交换过了然的眼神:若周行所言非虚,剔除去单纯气温变化对空调用电量的影响,那么每日电表的变化数值就只可能来自于唯二常用的冰箱。

 

虽然严格意义上不能完全忽略如电视、电脑、洗衣机这些物件的待机功耗,甚至于犯罪嫌疑人行凶之后在室内逗留期间,有可能发生的各种额外用电行为。但就通常情形而言,除非有一定反社会性,普通人不会在犯罪现场娱乐享受,而家用电器待机耗电短期内都相对稳定,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段时间冰箱内容物在持续减少。

 

早在前期勘查时,在座的就已经对厨房进行过察看,冰箱里只放置有少许的水果熟食,可见杨珺不常开火,饮食大多是现吃现买,倒也符合她工作日下班时间较晚、居住在商业区附近平常采买便利的情况,而嫌疑人收拾房间中受害者的用品时,留下保鲜区域的饮食,显然也并没有将冰箱内原有存放物纳入其清理范围的意思。

 

那么这细微的用电量减少,指向的便只能是嫌疑人犯案后处理尸体的需要。换而言之,疑犯在将受害者分尸并烹煮之后,没有直接丢弃,反倒是分批冷藏于冰箱中,慢慢处理。刘明义深刻的眉间纹不动声色地又皱起了几分,这样看来嫌犯至少在对尸体的处理上相当有步骤有计划,且在这段时间里必然频繁而规律的进出小区,更从侧面进一步应证了先前推测,凶手不是小区住户,就是有职业身份掩护。

 

如此即便千户公馆内部没有监控探头,走访附近的邻居也该听到只言片语。趁刘明义那边凝神思索的功夫,张万里已先行心领神会地布置人下去分析访问,安排妥当才又重新侧过头低声道:“刘局,现场虽干净,但并没有彻底清理,试图混淆视听的手法目前看也破绽百出,排除掉时间紧张,嫌犯未必有那么高的反侦查意识。”

 

刘明义点头认可:“他真要是个行家,直接拿消毒水在屋里清洗遍,论立案就足够咱们头疼的,这嫌疑人有点儿专业性,但不是在刑事侦查上。”如其言,疑犯对于人体的了解明显比痕迹更为全面,张万里心里已经隐约生出个念头,只是在所有证据材料尚未完全补正之前,基于谨慎的考量,不好贸然说出口来引导侦查方向。

 

如果说刘明义的权威全凭多年真抓实干积累的经验,那么过去的周行能够在这方面上与他相较,靠的便是对犯罪天生的惊人判断与直觉。张万里自知论经验和天分都不如两人,所以他稳重,力争于凡事都做得格外细致周全,事实上,这也正是除却占了早几年入职的优势外,他能比周行在队里走得更远些的原因。

 

张万里明白此时正该说些什么来应场,他下意识扭头打量周行反应,没看到当有的肯定或质疑,却见那人望着自己旁侧,神色罕见的显出恍惚,好似透过那片空气遥看向何人。张万里心下倏然一动,转眼迎上刘明义同时投来的视线:“排除有个别特例存在,我也倾向于嫌犯表现出的操作力,来源于相应的专业,但具体如何还需应证。”

 

说着稍停顿片刻,不着痕迹地转移道:“周儿,你那边有什么看法?”听他出言提醒,周行方才恍然回神,伸手按压略微胀痛的太阳穴,声音低缓却清晰:“我建议立刻补做二次询问,重点在杨珺是否约有固定的家政服务或保洁员,平时频率如何近来是否有所变化,一确定先将人控制起来,另外跟附近的邻居打声招呼,请他们积极配合侦查工作,必要的话需得到队里作个辨认。”

 

会议室一片安静,连半声翻动纸页的轻响也无。周行手中加了些力,终于将那从车祸后不时出来展示存在感的头痛稍稍压制下去。这些话在座的众人讲起来未必没有能想到的,不过只能由自己来牵这个头,周行并不介意张万里斟酌再三不肯决断的态度,相反心下倒是颇能够理解:他这师兄与只办案的自己不同,看着是温文尔雅不争不抢的,其实骨子里不少有上进心,要知道案子进展不顺和侦破方向出现偏差完全是两个性质,只消不耽误大事便没必要出头揽这份责任。

 

从这种角度上说,他师徒几人的本心,从来没有完全相同过。周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旁生杂念,但他深知自己对某些判断确实精准得如同天赋,而现在这个本能却忽然在脑海里敲了重锤,似乎是要提醒有什么本应该显而易见的事情,被他近乎于刻意地忽略掉了。周行不自觉皱眉,重新涌起的抽痛反将他从游思间剥离回神。

 

似因为这略显长久的停顿,左右已经开始极小声地议论起来。周行空出的食指不经意在门额前轻点了两下,觉得有必要将描述再具体些,于是清了清嗓子,接着刚才说出的言语补充道:“犯罪嫌疑人就读于本地院校的高年级医学生,家庭条件贫困领有学校的助学金,同时在正规的家政公司兼职保洁员补贴学杂,成绩在班级处中等以上位置,身高175cm上下体型适中,如果满足这些条件应该就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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