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 2.3



隔日如常起个大早,出门时候天还未完全透亮,路边卖水饭、熬肉、肚胘、蜜煎雕花的,倒是已张罗开了。阿良牵着马在州桥街市里三绕两弯,那畜牲叫四下充溢的香气引着,一路上左闻闻右嗅嗅,后来干脆便在奶房、酥蜜店前停了蹄,任是如何驱使拉扯都不肯再走半步。最后到底叫人家包了三五样点心上路,才将那牲口安抚下来。

 

于是纸缝间漏下的奶酥渣滓便宜了馋嘴的畜牲,余下正好温热的几份糕点,全被阿良献宝似的捧给了张晏。昨个下职张晏与人查访尨山,途中虽填补了肚腹,却难免匆忙颠簸,到晚间愈发疲乏困顿,也只用了半碗粥食,更莫提后夜歇下早起有多少胃口。

 

其实若要换作平常也没什么可娇气的,但阿良眼见着那人从半口生气吊回条命来,只觉将养到如今模样已殊为不易,那儿敢再轻忽了去,于是小小年纪便生来出副老妈子心肠,恨不能时刻管束着张晏的坐卧起居,不过他终究是当仆从的,拗不过主家的心意时,也只能作罢,再寻其他由头变着法地使小聪明充数。

 

张晏自是看在眼中,若要再不知他打算也着实白当了这推鞠的主官,便就势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记,笑嗔道:“令有道正服不得就街食,你是嫌那些纠察百官的御史不曾找我们麻烦么?”阿良知他并未当真着恼,当即把脖子一缩,忙赔笑改口道:“那可不敢,小的这便找个没人的地方,郎君放心,保准只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阿良在家时也学得几个大字,后来跟着张晏,虽不曾正经读过经史子集,但素日里耳濡目染下来,便足够学上好些东西。他也的确是个颇为聪明的,凡事只要说两句就能明白地记下,即便过去十天半月,还能原样复述出来。只他心思从来不在学问上,许多典故旧例顺耳听个一知半解,偏还无知者无畏,也不管褒贬张口便说,每叫张晏有意纠正,可看他全然说道不通的无辜模样,想想又觉何苦来哉。

 

于是照例只当不闻,抬手便要牵过缰绳,这稍事耽搁,就听那酒肆茶寮间的闲言不偏不倚落进耳中:“你没听说么,前儿个夜里,陈留县太爷带了批人进山,也不知是谁家汉子死在山沟里面,心窝上被掏了个洞,听说血足流了两三里远,那场面可惨哟!”

 

说话那人声如破锣,穿件捋至肘弯的粗布短褐,头顶片草帽,倚着街上露天搭凉的木柱,脚边堆俩遮了布帘的竹篓,看着像是附近挑山货进城的乡民。清早茶摊前正是冷落时候,来的都是城外歇脚的行人,两三钱换上大碗兑了盐的粗茶,说笑几句攒足了力气好走街串巷地讨生计。那摊子主人家闲来无事,也乐得搭个话:“几位打何处听来,好歹官家眼皮底下,怎得还有这等猖狂的强人!”

 

他旁边身形瘦削的汉子接话道:“还用打听甚,平素乡里连个相打的都无,前夜里头动静惊得我家黄犬闹腾了半宿,怕不是真有那走夜路的遇上了山精树怪取人性命罢!”另有同行者紧束着汗巾子,出声纠正道:“不对不对,我有堂房侄儿在衙门做事,昨儿傍天亮回来的,说那是箭伤,只怕不是当时用力太大射个对穿,就是后来又叫人给拔了去,那凶徒心狠手辣且不提,却是一等一的好臂力好箭法!”

 

茶摊主人往来坐客间添倒茶水,捡着空来上句:“如此说来,莫不是有人寻仇了?”三个挑担汉子被他问住,还是扎汗巾的矮壮者消息灵通些,便道:“那就说不得了,但晓得不是咱本乡人,穿着亦平常,瞧不出干甚么营生,身上只带了张钞纸。我那大堂侄儿说端量太爷的模样,怕是里面还得有些说头,我瞧着遇上强人可也说不准。”

 

这厢里说罢,正有新客进门来,主人家忙去招呼茶水,便顾不得旁边如何。仨汉子又说了两句各家春种之事,打量天色已经大亮,便不再过多的耽搁,各自挑了担上路。张晏听得略有些出神,直到阿良扯动笼头,方闻声应道:“你可听见适才那边言语?”阿良看着对面忽然间没了动静,本想唤他回神儿,不料却被问了这么句,登时只觉不明所以:“自是听得,郎君可是以为有何不妥的?”

 

张晏缓声道:“你便不曾觉得,若情状果真如其所言,这案子倒的确有点儿意思?”阿良常年跟随张晏左右,闻言便知他已然看出端倪,心下将方才听闻仔细回想了遍,还真就揣摩出些头绪,忙邀功请赏般地拿来显白:“要这么说的话,小的还真觉着有些古怪之处:那三人挑担来京城卖山货,按脚程算,便当是从陈留县过来,死者不是这乡里人,随身又没带行李及盘缠,想来只有就近居住方才合理。”

 

说着端详张晏神色,见其并无出言纠正的意思,心里这才有了底气,继续分辨道:“开封四郊地势大多平坦,陈留周匝五个乡邑,相去都不远,当中更无山脉河流阻隔,此案县太爷亲自过问,若是附近乡人想必早已辨明身份,既然那死者至今无人识得,想必来自人烟稠密的所在,也只有是京中之人的可能最大了。”

 

张晏但笑道:“纵是如你所说,那又如何不妥?”阿良与他远非寻常主仆,知道眼下正是百无禁忌,说中了自能博个彩头,说不中也权当哄主家开心,便无心细究对错,张口道:“这就是最大的不在理了。从京城到陈留少说有二十里路,打清早城门开启时算,一刻不停地走过去,也须得傍晌。自来都是乡里往京城贩货,若反之而论,约莫只有走个亲戚,可往来全无稍带,也未免不通人情世故。”

 

阿良越想越觉通畅,一气接道:“单就这般还自罢了,身上不带银钱物什,却揣着银票,若是想要兑换现钱,那有不到京中反向邻近乡间去的;若是想要预备出游采办,银票此物虽便于携带,但出了京城,乡邑之间难以认用,更不需如此的面额,左右皆是解释不通,这就不免叫人疑心他究竟意欲何为了。”

 

“再说那几个乡汉,甚么山精树怪的小人是从未见过,要说路上遇着强人,亦没有将身上搜刮一空,却平白留着银票不动的道理,更莫提这杀人灭口不用刀,偏却从远处用那需得瞄准的弓箭。这几种说法掂量着,也只有店家寻仇一说还算有些道理可言,兴许等查清了那死者身份及住所,探明他平日都同谁有龃龉,便可有所获。”说罢面有得色地望向张晏那方,俨然胸有成竹只等夸赞了。

 

张晏看着不由好笑,但将袖口拢在手心,揽着缰绳道:“话虽不见得条理,意思倒有了,那些酥酪便留给你作赏罢!”阿良闻言登时垮下脸色,只恨不能当场抵赖放刁:“您可真是我的郎君,不吃便不吃,指东还能朝西不成,非绕这大圈儿来消遣小的寻开心!”

 

张晏这几日虽劳累,难得精神还算不错,当下便还道:“你还有脸同我说,就这条路上绕了多少弯,再不赶紧着些,早间点卯可要迟了。”阿良本还沾沾自喜地打着那手小算盘,听见这话如何再不知道张晏早就看得清楚明白,当下背身一吐舌头,连忙前头牵马去了。

 

沿汴河大街到开封府前这段路不近不远,刚好跨了半个内城。进得南衙大门时鼓声已起,张晏折身与阿良交代了两句还马的去处,便提袍迈进门槛内。官家今日因风眩罢了朝事,奏事官员未进垂拱殿就被打发走,大清早的回衙也是无事,不免索性唤来属官亲自点卯,只苦了正撞刀口的僚佐们。谢珏进府倒没怎样,只叫去几个平素倚重的佐贰集议,张晏如今不过司理左院,人微言轻的倒是侥幸躲过了。

 

左军巡院设在与仪门东侧相通的廊道上,张晏同几个面熟的同僚招呼罢了,自举步进屋。案几器用早有人收拾齐整,门后万字架上换好了温水,旁边搭着净手用的白巾,约莫是衙役们拿不准新军巡使喜好,便照着惯例先备下。张晏倒也不多客气,盥栉停当了,伸手探取案上茶汤,触摸之下竟然仍觉滚热,当下起身踱至房门外,招呼衙役道:“想必有人久等了,去请姚判官过来罢!”

 

皂隶闻声下去传话,不多时便已将人传至门前。姚惇今日仍是身青袍公服,迎着阳光色泽略微泛白,显见穿着的年岁不短,倒是仍旧浆洗得板正熨帖,站在面前端叫人挑不出错。张晏心里不免失笑,暗道难怪以江秉文之严苛,竟也能容得下他以往作派,边唤衙役送上茶汤,慢条斯理道:“姚判官这早来,想是案子已有了进展?”

 

那方拱手施过礼数,颇有分寸地作答道:“说来惭愧,军巡昨日交代下的,至今仅探得些琐碎消息,原不该贸然前来叨扰。只是下官有同年现在陈留县任职,治所之内偶发命案,私下来书请求帮助,观其信中描述似乎与此案颇有些干系,遂忖度着应报知一声。”

 

张晏端起盏,就着升腾的热气浅啜了口,声音顿挫道:“姚判官莫不是要同我说,那在街头伤人的朱家六郎,已然寻到了?”衙门里头当差的都晓得,如这等逋亡之例,反而不比那杀人越货的大案,因着事发频仍又无甚要紧,并不值得多费人力物力小题大做,通常只在三五个相邻的治所中间递送个音信,故而最是难查,多半仍要等到犯出了更大的祸事,方才倒追起往日的案底来。

 

姚惇接下案子至今不过半日余,即便一无所获亦在情理当中,本想着虽说是送上门儿的,但探明了朱六下落,能在荣安王府那交代过去,好歹也算是件颇为露脸的功绩,那知道张晏四平八稳,竟似早已知晓了般,全不动声色,当下愣了愣方答道:“的确如军巡所料,那朱六死在距陈留十里的尨山坳子间,是山民采药时发见的。”

 

说着便自抬眼去打量张晏神色,口中道:“下官寻问过那名死者的体貌形状及周身穿着,具与朱六形容相符,已经唤了其家眷前往辨认,约莫至迟今晚便可有确切消息。”语落但听闻门外轻叩三声,适才差去的小吏轻手软脚续上了新茶,复而弯腰退去。

 

姚惇待他去得稍远,方才接道:“然有处仔细想来颇为可疑。当初传唤时,这朱六的亲戚邻里具道他逋逃之日衣着行动悉如往常,随身不过从其妻那里抢来,用以吃喝挥霍的散碎银钱。下官留意打探过那日行迹,因知他当天酒醒并未去赌坊混闹,反是到任店集市上强租了马匹经由旧曹门出城,自此再无人见其行踪去向。”

 

“按说开封城外亦有店家草市,但凡途中经过,官家出面查问之下,总能多少得些消息。这朱六若是径自进了尨山,未被旁人瞧见倒也说得通,只是下官那同年来信上特意提到,死者贴身带了张面值足有百余两的银票。”而今海晏河清,寻常人家整年的开销不过二十两银,别说平民少有余财,便是如张晏与姚惇这等下级官吏,若不贪不拿又无右迁可能,没个小十年也绝难攒下这些钱帛。

 

姚惇自诩在京日长,人情风物早已经熟记在心,生怕张晏不知细情,遂跟着详细分说道:“朱六此人说来也是城东里有名的亡赖,都知道他家境不显,全倚仗那朱巡检常年在官府办事,颇得历任上官倚重,方能存下些许余钱。只可惜家中萱堂正应了那句慈母多败儿,妻子又断不敢管他,那点儿薄产分得分散得散,这些年早已挥霍得差不多,莫说当时毫无准备,便真是要倾家荡产也凑不出这一百两来。”

 

说罢亦不再多言语,就等张晏自已从里面悟出,这朱六镇日混迹赌坊酒肆,既无那安身营生与本事,又没甚么成器的朋友,从来都是个只出不进的主,身上带着这大面值的银票,多半不是正经来路。再加上他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尨山之中,实不能不让人怀疑是在那消息混杂的地方,偶然探得谁家阴私想要欺诬讹诈,不料反被害去性命。

 

只是这做僚属的说话大有门道,没有主见遇事便仰仗上官必然不可,太有能奈一概举重若轻也未必就能得意。要好是那细致稳妥又不至于过分出众的,凡有需要定夺处,便拟出详尽停当的办法供长官决断,或是意到却不言尽,端叫人顺着措词自行得出判断来。如此既不至压了主官风头,又将那该办的都打点妥当,方最叫人用得合意。

 

而今业已将要紧之处点明出来,又把其中详情细说了,张晏既非庸碌之辈,自然很快就能琢磨明白:若有心要彻查,便兵分两路,但等那陈留县将案情具禀,即遣人去协助查问,同时留意在城中打探朱六平日与谁交好,近来有甚么走动,自何处能得来这笔横财云云,总有迹可循;若只拿这案子当无利可图的麻烦,莫如请早与乡县打好招呼,将这银票一事隐去,那小郡王状至开封府来不过为出口恶气,如今那人已然身死,自不会多行纠缠,左右都是在预料之中。

 

他自谓打得好算盘,那知张晏全不按常数行事,但慢条斯理地端盏呷着茶,笑道:“以姚判官之能,恐怕不只是要与我说这些罢!”语毕就手将盏托搁在临近的案几上,细瓷叩着桐木,不轻不重一声清响:“那朱六如何而亡,若是途中不幸暴毙,事前可曾见有端倪?若为刀枪剑戟杀伤,凶器又是那间铁铺的匠人打造?他身上藏带的银票,出自那家兑房门面,谁人在此存下银钱?这些应该不难查罢!”

 

开封府里常存的阳芽虽非佳品,然就着滚水打出瓯蚁,亦是满室味浓香永。张晏端坐着,从容得直如那盏中云腴回味不尽:“姚判官问案多年,想必自不至于如此疏忽,我权且猜上句,银票也好凶器也罢,抑或还有其他线索,背后可是都指向了那荣安郡王府?”

 

那声音低缓,落在姚惇耳中却自惊起一身寒毛。张晏言辞所及之事,他自是已打探清楚,只因听闻昨日有个锦衣华服的郎君上门,不去花厅拜会长官,却是径奔那左院厢房而去。他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芝麻小官,可这许多年在公门里,也算识得了不少人物,单听门前那些衙役的形容,便知那人多半就是荣安郡王府的小郎君。

 

郡王府家仆被亡赖子朱六打伤,小郡王给家人做主告,愤然告诉到官衙来,此事开封府上下可谓是无人不知。如今不过隔了三五日光景,惹事的闲汉就被人射杀在山里,这要放寻常百姓身上,早已往衙门里走上一遭了。只是那赵瑞毕竟王孙公子,即便真有如何不堪,也得为皇家留上三分颜面,故而案情未明谁都不敢贸然开口。

 

何况郡王府的嫡子,眼下虽说无爵无职,可有个贤名远播的老父在,还是当今鲜少领着实权的皇亲,说来已足够许多四五品的京官上赶子奉承,那轮到张晏与自己这等末流文仕。然那赵瑞昨日里亲自上门,不见谢珏不理六曹,直奔人微言轻的两院而来,又绝口不提催促办案之事,低调得浑无几日前排场,只怕这两人间更非一般交情。

 

姚惇先前虚应故事,全因着仕途无望心灰意冷,如今被张晏一番言语说动,不免重又生出些钻营奔竞的意思。故此且存了个私心,只将这其中原委半露半隐,留下活口,倘若长官有回护之意,便径自作不知底细,想那张晏也是号顶通透明白的人,定能心照不宣地领个情面。说来这人与人相处,不怕日短,只要互有些不便外言的私事,此人多半就能交下,最怕那凡事分得清楚明白,才不好拿捏。

 

他本已经打听明白,昨散职后,张晏特地带了个快班的班头,与那赵瑞同往尨山方向去,直到临近城门落锁时候方才回转。原以为必能叫其正中下怀,那曾想张晏竟然毫不避讳,直言道破关节所在,反倒是显得自己工于揣摩上官心意了。当下只得讪然开口道:“军巡明鉴,此案目前看来确与荣安郡王府有些相干,并非下官有意欺瞒,实是念着慎重起见,想待到分辨清楚,再详尽说与军巡决断。”

 

张晏眼角淡淡含笑,也不言语,但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桌案前,轻点着盏托前寸许溜光的边缘,端是叫他先说来听听,再行计较论断云云。姚惇话赶话,说到跟前亦是无法,只得将所知原原本本禀来:“好叫知道,那朱六是被人当胸一箭给对穿了,从高处跌落到陈留县西北角的山坳子里,只因这伤虽说严重,可未必就登时要命,故而不好判断死因,还得趁着天未热,找个得力的仵作验看。”

 

那厢闻言略微点头,仍旧是不动声色地安坐着,姚惇自知他想听何,话头直转道:“伤人的箭矢虽说形制上无甚出奇之处,却打造得相当精细,绝非寻常弓射箭的器用,几乎可以与将作监手艺相较,陈留县令特意来询,下官起先也疑心是打宫中流出的,但仔细打听了倒并非如此,而是中校署里有个匠人得了恩典,在陈州门边开了家铁匠铺,近年习箭之风渐盛,便专接些达官贵人的生意,抬起了身价。”

 

说着声音稍许底滞,旋即又道:“这匠人所造器物具在不显眼处打了标记,此节眼下已然可以证实,只是他自恃铺子往来皆是体面门户,少有那放赖拖欠的,故虽记得曾为那些人家作过活儿,然并无名录可查考。但空口说了几户就近的,当中便有荣安郡王府、太师家南园、西城角章邸、权枢密承旨吕宅诸个在内,都非走大量,也就是供私下射猎、教小郎君们习个骑射用。”

 

“下官听闻,金银铁器的锻炼,凡时令、火候、捶打,难免会有细微差异,那技艺高超的匠人便能从中瞧出眉目来。将作监里出来的着实有几分眼力,非要逐个摆开了叫他过眼,亦能有七八分把握,不过也只是说来算个办法,等闲却不好当真对这些官户来用。”

 

张晏轻敲着桌案角,仍不发话,只听姚惇掂量着言辞,继续禀报道:“朱六身藏的银票倒是不难查,京畿记名的兑房总计十五间,实则分属三家铺户,下官亲自查问过,那张票据乃是城南潘家总铺开出的。当日兴慈塔田庄有批绢钱到账,具开成了连号的票面,朱六怀揣那张银据票号正在当中,而这钱款转过几手,最后恰落于荣安郡王府名下的长生库里,在半月之前被小郡王身边的长随提了去。”

 

“按说钱帛流转一事本无定数,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那朱六遇害前后,居住尨山南坡下的乡民,多人皆言见有衣锦带玉的郎君们逐马而过,背箭橐弓鞬,眼见要去山中射猎。虽说不晓得究竟欲往何处,但尨山里方便走马的地方不多,就近只有条转经山阴灌林的小路较为开阔,那亡赖朱六身死的山坳,便在这段山路正下方。”

 

姚惇言罢稍事停顿,抬眼打量着张晏神情如常,又道:“乡民里面有户廖姓人家,田地就在山路旁,说那日郎君们纵马踏倒了自家桑苗,他心疼多罗唣两句,对方便自称乃是荣安郡王府与章相家的,叫他尽管放心住口,还能白赖他那点儿桑枝银子不成?”

 

此节昨夜赵瑞言语间也曾提及。那章三郎听闻极是自视清高,施家郎君则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甩手掌柜,赵十九同为皇亲国戚却是乐平国公幺子,论年纪尚且还小。吕氏子弟倒曾经打过两三面的交道,德行实在不好评议,若非碍着门第不显,恐怕寻常定不是那好说话的主儿。算来六人当中还真就只有赵瑞能做来这和事佬的营生,张晏几乎可以想见他当时的语气模样,不由打心里轻笑了声。

 

姚惇那里知他所想,愈发地摸不透深浅,只得撇开他,捡着关键简要说道:“下官查过四门来往册,确有荣安郡王府与章邸等几位官户家的郎君出入,当日即往返来回,想必山脚乡民之言当有八九分可信。”说完便再不多话,但拱手作全了礼数,等张晏示下。

 

他言语中虽未言尽,可张晏却听得明白。那朱六虽死在陈留县西北山坳里,但以其系从较高处坠落,真正的案发处,推算起来却应是在赵瑞等人游猎的路上。时间地点契合至此,再加有监门使臣与乡民们的证词,任谁都不能不想到贵家郎君纵意畋猎惹出事端,索性将那苦主弃置深山中,盼望着无人发觉,拖成悬案了事。

 

而这几人中,唯有赵瑞因家人沽酒受欺,新与朱六结下梁子,在他人眼中便是有了寻仇报复的缘由,又兼其过手的银票出现在死者身上,似这许多的巧合绝难说是意外。何况在锦绣乡里长大的郎君能拉动几斤弓,也独他一个是战场上取人性命染过血的,只要再于郡王府中查出同样箭镞,便等同坐实伤人害命之事。

 

若非张晏与他有故,信其为人,也不免要在心中好生地掂量,更莫论那乡野百姓,往往认准了贵家子弟皆纨绔跋扈,纵使官府真查出其中隐情,也只会觉得是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介时那怕有理也百口莫辩。姚惇乃是个中老手,晓得厉害,故而并不查勘现场过手物证,仅从旁打听,便是为自己和左军巡院留下余地,日后倘要真见着情形不妙,大可以随时推开去,讲来任谁也挑不出个错处。

 

这些道道儿张晏心下自然有数,亦知姚惇能单凭人情关节打探至此,未必就看不出蹊跷,不过这案子背后深浅难测,姚惇既然起了上进的心思,免不了替左右打点周全,同在舟车上也算是为己为人。遂道:“此案若州县上秉,便只管让给右院依理处置,无论查办或交与大宗正司,都不是我们应该插手的。倒是那六郎虽不成器,朱巡检一家却是无辜遭受了连累,倘有余暇近几日不妨留意稍许照应则个。”

 

此话于情于理都可谓滴水不漏,姚惇何其老道,明白这是认可他作得不错。朱六遇害之案左院不便正面参预,然倘若有心自可迂回打探,只是这话不便明说,才需得个深谙世故的来办,也算未曾将自己视作外人。当下心领神会地应了是,虽不解张晏为何会对此案格外上心,但见其再无甚吩咐,便知趣地寒暄两句先行告退出去。

 

张晏亦不留人叙话,但颔首让他且去忙,自己四平八稳地端了茶低头浅啜。盏面浮膏已经渐次退去,细密的茶末起伏升沉,在黑釉瓷间泛开连环叠套的水迹。外间鸟声啁啾如缕,衙役们来往办差的脚步远近错落,张晏垂眼望着盏中云腴,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评论 ( 9 )
热度 ( 6 )

© 南山孟姜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