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楔子


赵长庚活了很久,久的哪怕下一瞬即刻离去,也会觉得够本了。


他生在两千多年来最后一个帝国老死之日,那一年,中华历史中第一个名义上的新政府在長河下游宣布成立。彼时轰轰烈烈的国民/运动尚未开始,夷狄船炮环伺着这片古老的大地,本土传统与西方新学碰撞,知识分子与贩夫走卒毗邻,有志者疾于国难,投机者蝇营狗苟,庸贱者得过且过,社会在剧烈地激荡交会,一个时代漫长的阵痛已经初现端倪。


后来人慑于它的动荡,惊于它的遽变,感于它的气质与落魄,用太多或褒或贬的词汇来形容它。但于当事人而言,又哪有那么多新奇可言,富贵也好,贫贱也罢,谁还不是挣着一口气、一条命。有人活下来,更多的人死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膏润了这片并不肥沃的土地。是谁说过,中华这几千年的历史,就像是一辆滚滚前行的马车,坎坷多于平坦,来到伴随离去,有人操纵方向,有人守卫四壁,有人安居中央,还有人将这一把肌骨填付沟壑,垫起继续前行的路途。


赵长庚已经记不得他从哪里听到这句话了。他经过炮火连天的年月,见过普天同庆的欢乐,走过手足相残的争斗,趟过愚昧懦弱的狂潮……他曾迎来新的政权,也曾送走旧的世纪。他从不是什么高尚或者伟大的人,他只是一直活着,快要成为一段百年来的活历史。岁月消磨了他的躯壳与精力,一点点蚕食且剥离着他的记忆。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当他鬓发生白的孙儿们、带着学生的学生们来看他时,他颤巍巍地拍着那些同样褶皱的手背,却屡屡无法从脑海里搜索出丝毫相应的痕迹。


可他还记得一件事:他在找一个人,找了大半辈子,大半个中华。其实他心里早已不奢望还能见到那人,只想着哪怕远远听个消息,知道他是生是死、老于何处、息于何地,也总归是好的。然而都没有。寻找,成为这漫长光阴中的一个念想,甚至于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相貌,也不记得那个曾经就挂在嘴边的名字。他只记得,他在找一个人,有生之年,他不能再放弃那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那是近八十年的分离呵,超过许多人终其一生的长度。


赵长庚很老了,当他盖着毛毯仰在躺椅上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出神。就像此刻,他正将涣散的目光长久投向窗外一片苍茫,夜幕已经落下,有一颗极亮的星在西天升起。赵长庚很久没有看见这么晴朗的夜空,他望着那仅次于月光的明星,渐渐就挪不开眼了。有破碎的片段渐次从记忆深处浮现,他突然颤抖着手向周身摸索,一遍又一遍,终于在上衣靠近心脏的兜里摸到一个坚硬的圆形物件。


那是一个老式怀表,表壳被养护得光可鉴人,却横着一条触目惊心的弹痕。表早在十年前就停止走动,它经历过无数次修修补补,直到附近最后一家修表铺关门,再没人愿意花费时间在这些复杂的擒纵装置上,于是这老朽的物件也慢慢在时光里僵死。


赵长庚还记得,那一天,总计六百余万字的《中华通史述论稿》交付印刷,大家都说,赵先生五十多年的心愿终于达成了,可只有他知道,到底是谁的执念尘埃落定。怀表背面有两个字,昏花的眼神已经看不清那阴刻的痕迹,但松弛的皮肤还是将触感忠实地传回大脑。表背上用小篆刻着,启明。


就是那颗星啊!赵长庚浑浊已久的双目一瞬间闪出光亮。《诗》小雅·大东篇载:“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毛传注曰:“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


他想起那个人叫什么了:启明,赵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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