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郎 | 1.6


回程沾了郭善的光。光天化日下开封城有名的富户,被沿路游街似的押回南府,不论是对郭家颜面,还是左军巡院办案,总归都不妥当。倒是那郭家主母到底书香门户的娘子,平素里尽管不甚理事,但此番惊闻变故,起初惊惶失措之后,竟也能有条不紊地应酬官府、安顿家事,临了交代下人们备好车舆,亲自从侧门不惹眼处接送出去。

 

张晏心意达成,自也不会计较那许多,便顺其自然地乘了另外一辆牛车,虽说难免狭窄逼塞,可短程坐着毕竟省力不少。过午气候渐暖,窝在舆厢里颠簸摇晃着,叫人有些昏昏欲睡,张晏伸手掀开布帘子透气,就见彭子三快步跟在车边,正与自己对上了眼。张晏瞧出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端量着闲来也是无事,索性搭话道:“彭班头可是有甚么想问的话?”

 

彭子三不期他突然开口,心中虽有颇多疑问,却拿捏不准究竟是否当提,登时语塞。但看张晏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两圈,稍许收拢视线,轻咳两声言道:“是了,这几月租钱我已吩咐阿良交予令姐,你放衙后可回去验收。”这不说还好,一提起彭子三只觉更为窘迫,顿时应好也不是,推拒着不要也不是。情急之下倒是想都不想地把话直说了:“不是张军巡,小的真不是这意思,就是想着罢,您断定生前死后上吊那招,正经仵作只怕都想不到的,您怎么就这么明白呢?”

 

他本意是打量着,依这新官年纪算来,通常选人三任六考的循资年限断然是够不上的,想必并非多年乡县为官积累下的推鞠阅历,兴许入仕时日加起来都算不得有多长。可要说身后真有人庇荫举荐,似那般娇贵的年轻哥儿,又打那里知道这贱业钻研的东西,何况开封京官满地,高官厚禄虽不好求,但有贵人相助挑甚么不是,非选军巡院这么个出力担责还不得好的苦衙门,端是叫人百思不解。

 

好在彭子三终究没有粗疏到家,知道这话说出来容易得罪人,临到嘴边心念急转地拐了弯儿,勉强算是委婉地应付过去。也不知张晏究竟听出这意思没有,就看帘角随着车辆颠簸摇晃两下,传出那人轻淡声音:“不过是见多了而已。”彭子三自知失言,正巴望张晏不要细想,眼见他不愿多说,忙顺势岔开话头道:“张军巡,咱这回彻底把郭家给得罪了,往后恐怕难免要多打麻烦,您说您这是图甚么呢?”

 

要说郭家纵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自然也少不了些朝堂上的关系,而张晏不过刚来开封,连立足都称不上的小小京官,换寻常人怕是躲着走都来不及。不过官场里的人多,也总有那么几个想要做清流的,卯着劲儿地捡些直言诤语说,倒是也能搏个耿介刚直的好官声。然真论起来,此案的死者却只是个秦楼楚馆出身的妾室,放在前朝根本微不足道,如今刑统虽定罪可致徒流,但似这般无依无靠的孤女,多半还是不了了之,较真起来也未必算得上个美名。

 

彭子三不是什么伶俐人,可毕竟在府衙混了许多年,眼下瞧不出张晏有甚可求,便愈发摸不清这新军巡使的心思。却只见他轻不可闻地笑了下,望向坊肆林立间方寸晴好远天,悠悠吐出句:“看不惯罢了。”说完顿了顿声,饶有趣味地偏头打量过去:“彭班头呢,明知道郭家不好惹,我还指不定能否站得稳脚,怎也不见推诿塞责?”

 

张晏这话说得颇为和善,彭子三听出语气中的认可,自家倒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后脑,有些拘谨地憨笑道:“嗨,我娘在时就总跟我们姐弟说,这事该是甚么就是甚么,不过以前那些官爷都睁只眼闭只眼,小的没多少能耐,可是这心里愿跟着有本事的人干!”

 

张晏眼睑动了动,淡然启唇道:“你倒是实诚。”论年岁他比彭子三小出数载,端着老气横秋的语调说话,竟也不让人觉得突兀。彭子三正不知如何接话,就听那人和着车毂的响动声,又低声开口吩咐道:“等下午审过奶娘迟氏,把所有卷目整理给我便早些散职罢,回去若见着阿良,便与他说今晚不必等候了,有事直接来府衙找我。”

 

彭子三应声答是,想了想又道:“这案子如今业已水落石出,军巡您也不要太劳神了。”牛车颠簸着徐缓向前行进,张晏定定瞧他须臾,忽而笑了:“你真当我有给他治罪的铁证不成?说甚么销金饰片的,不过是估量衣饰习惯诈他罢了。便是手臂上嬿娘留下的抓伤,若他真肯豁出脸面狡赖,军巡院也只能咽下这个暗亏。”

 

日头微昃,投下明媚近乎眩目的光影。张晏重新放下帘子,愈发觉得疲乏起来。他晓得彭子三不定能明白自己用意,可心里却是再透亮不过的:这案子要查清楚并不难,难得是即便他顶住那些说客的施压又如何?军巡院鞫得实情,尚需交法曹议法断刑,经司录参军事通签,府幕核验,方呈上定夺,期间但凡有呼冤反水,依律便当差官别推,乃至于移司别勘,如此再三反复不定。

 

换句话说,只要能把案子拖住,其中就不乏有转还的余地。想如郭家那般玲珑,此时必定已四处拜访寻援,纵然在军巡院这边插不进手,却难保搭不上使院六曹。再不济合宅统一口径,给嬿娘扣上个不端的名头,借以此呼冤求怜,也能在择法条上搏取不少的宽容。

 

而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趁郭善遽惊之下来不及思量反应,快刀斩乱麻地将实情具表,结案上报谢珏相公。至于而后处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纵使张晏有心亦无此力,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倒确如彭子三所言,平白介出力不讨好而已。帘外牛车毂转声犹然不绝,张晏自嘲似的轻笑了两声,便自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这之后的推鞠分外顺利。奶娘迟氏到底只是寻常寒家妇人,一进府衙便唬得不知所措,没审两句就把知道的交代了个干净,其中原委正与张晏所预料的一般无二。案件至此再别无隐情,只余将诸般格目料理妥当,成文交与谢珏相公过目,便可大抵了却这烫手差事。

 

只是张晏这里新官初任,上呈的文牍该如何用语措辞,委实得好生思量着。往常公案文书皆是唤名熟习公事的孔目官预先拟好,大凡不要紧的,便交与判官捡阅签押交付流转,紧要的则由军巡使亲自检视,再几番往复更改,拖上个两三日也是常有的事。

 

彭子三约摸着张晏秉性,只怕会连夜起草文牍,事先与当值的几个孔目官打好了招呼,可直到响了散职鼓也不见里间有何动静,敲门进去问询,却见那写好的公文已然墨迹淋漓地摆在案上晾着了。

 

说来这军巡使虽是京官,却因为沿袭前朝之故,历来被人视为武职。先帝之时曾起意择选文臣充任,奈何士子们大多爱惜羽毛,凡有些才能者,宁可燕居候官也往往辞而不受,几次三番下来官家只能作罢。而那武官出身的,纵不乏知书能文者,却总提笔便觉头疼,数任以来将文牍交与书吏们了事,早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彭子三不知道张晏是素来如此,还是下车伊始想给上官留个勤勉的好印象,但那整篇文章洋洋洒洒写下来,眉头都不皱的功夫,怕是在文官里面都没多少。但要说他真是正经科举入仕,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以他的年纪岁数算,能够登科已然不易,何况即便及第,留任京城者也凤毛麟角,大多还是在县衙里苦熬着磨勘。

 

可若将他划归到寻常牙校升任的范围,光瞧着那体格身板,别说舞刀跃马,便是这阳春天里还比旁人家多穿层夹衫,急赶上个把街坊的路就吃不消的模样,只怕在寻常人里都算不得个壮实的。放在功勋家还好说,即便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单凭恩荫也足够去宫城里充个门面,张晏却显见不是,但要算他军功进爵,那简直更加的不靠谱了。

 

彭子三思来想去,心里愈发笃定起来,这张军巡定是个有些才华与能力的,或许曾经还颇得上位之人提携,想必是他终究年轻不够圆通,似今日里这般得罪了某个贵人,被打点进位轻事多的军巡院中慢慢磋磨着,顿时就对往后的日子操心不已。

 

倒是没等他多愁,张晏便打量着说道:“没什么事儿,彭班头就先回去吧,顺便替我向令姊带句好。”那身浆洗妥帖的靛青官服仍旧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俨然是当真没有要走的打算。

 

彭子三原想他急于结案,多少存了在上官面前表现的心思,如今反倒拿不准其中用意,又不好意思真这么甩手走人,受宠若惊地踟蹰了小半刻,方道:“张军巡,您若还有甚么要忙的,不如叫小的留下来搭把手,反正我这回去也是闲着。”彭子三说着搓搓手,愈发局促起来,“再者您清早不是说,晚间要找小人问话么?”

 

张晏本打量他昨日里言语轻慢,有意稍作敲打。不想今朝相处下来,瞧出这人只是胸无城府,本性倒是个老实厚道的汉子,早把那话抛到脑后。谁知道彭子三说他实诚,还就真惦记成了心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没事找话道:“无甚要紧,不过手头正有几本推鞠问案的书籍,想着你既在军巡院当职,又能识文断字,多看些个前人经验,于你常日里缉事番役总是有点益处的。”

 

语毕端详着彭子三那明显垮下去的脸,颇觉良心不安,清了清嗓道:“何时得空儿过去便可,我这里眼下确实无事,你若不急,路过州桥时帮我叫上份酸馅糕粥,让他给送到门房就行。”说着伸手往束带间摸去,眉心却不由一跳,旋即改口道,“费用你且暂记下,千万莫要客气,只管叫阿良补给你便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彭子三再不答对就太过扭捏,当下忙问了有何喜好忌口,便连声应诺着告退出去。出门一路疾趋,待赶到那州桥南街,白日诸般小食尚未撤去,夜里摊面已陆续摆开,正是繁华喧嚷、人流如织的时候。彭子三因着与摊主相熟暗中加了个塞儿,又仔细交代他好生地温着送到,这才了却桩心事般,折身朝着自家坊巷方向走去,原想辛苦两日总算歇下,却不料这一夜折腾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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