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狼入室 | 1.10


早起周行绕路去本市最大的商品批发市场转了圈,临近晌午时才走进大院,再往附楼物证鉴定中心走了趟,这才回队里点了个卯。左右他也算得半个中层,刘明义没得在这些小事上费神,张万里又替他主持工作,无人拿案子上的事儿来烦扰他,倒是乐得能随心所欲。

 

听说傍晚时候东莱市报上起重大案件,陆林江连夜带招呼两组人下去指导,前脚刚走刘明义便把剩下的全扔去翻垃圾,那些人没等庆幸躲过一劫就傻了眼,哭天抢地好不凄惨。这会撒出去的人手都还没收拢回来,周行双手抄兜地站在大办公厅里扫了两眼,只见内勤们忙忙碌碌地扫描着卷宗,昨天那几个跟着办案的反而连影都没瞧着。

 

周行略微站了会,正想拦的的人问句,就听背后大门呼一声,陆林江拎着包走路带风地进门来,抓过个刚好空着推车回来的内勤就把东西一塞,吩咐说道:“每件复印五六份送我办公室。”那人毫无准备,叫他沉甸甸的东西扯得险些一个趔趄,下意识便伸手摸了把,口中直说道:“我说陆队你这该不是藏了包金子回来吧!”

 

陆林江一路回来正渴得很,顺手拆了不知道谁放在桌上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半瓶,才终于倒出空回道:“我要能有这么多钱,还能待这儿?”那内勤顿时语塞,就他们这副队的德行,哪天当真发达了,可不巴不得当时就经济自由赋闲在家。闲来种花遛鸟练俩字,再没意思了便到队里头拉圈仇恨,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感叹句这帮向生活低头的人,光是想想就叫人恨得牙根儿痒。

 

秉持着绝不能拿别人的不要脸来惩罚自己的原则,某人很配合地干笑两声,转身掉头便往外走陆林江也不嫌跟小辈争口舌跌份,乐呵呵地看着他出了门,转头才见周行风轻云淡地站那,估计已把全程看得门清,当下不由老脸一红,忙找补道:“我还琢磨公馆那案子哪用得三尊大佛都盯着,合着你是早搁这儿躲清闲来了!”

 

说着勾肩搭背地便把人往屋里面招呼,“正好帮我看看这案子用不用上报,重大疑难倒称不上,事实证据都明摆在那,就是这事儿稀罕,雇凶杀人结果人家策反凶手反杀回去,现在这雇主家属一门心思闹事要钱,原对象自己还委屈得不行扬言要上网造势,谁都想左右办案,简直没一边儿是省油的灯,还真就林子大了什么样鸟儿都有!”

 

周行脚下没有动,但笑拍那人肩膀道:“现在可不都学会了,有理没理先到网上把热度炒起来,不怕公检法敢不重视。陆队你可掂量着,报上去领导觉得遇事甩给上级是通骂,自己兜着真要是闹大了说你隐瞒不报更是通骂。反正都逃不过去摊上这事儿就赶紧止损吧!”

 

虽说是开诚布公的大实话,但听在耳中怎么都像是幸灾乐祸。陆林江摸着下巴正琢磨,这人往常鲜少抱怨,今儿是转了性子还是自己会错意思,就见其人抄着手转头气定神闲地踱出了门。这会儿再要看不出来他在揶揄便真是个傻子,回过味儿来的某人气得鼻子一歪,暗骂周行短短一年不见,到底跟谁学来这么一肚子坏水。

 

而周行本人自是浑然不觉,走出大厅便步行两层,穿过二楼连廊径直去了附楼讯问室。这时候第一轮勘验的各项报告正陆续得出,没有什么重大遗漏通常不会复查,剩下零碎的访问线索,用不着刘明义和张万里亲自去奔走。办公楼里不见人影,想必不是在物证鉴定中心盯着结果,就是现下已经将犯罪嫌疑人带回来审讯了。

 

周行的步子停在防火门前,下意识摸了摸揣在衣兜里的手机。他自信先前的判断没错,凶手既然会在这么长时间里持续用死者的社交软件伪造其存活于世上的假象,除却必然与死者相熟,还反映出其明显超出常规水平试图拖延案发时间的倾向。通常真正意义上的反社会人格在国内比例极低,且平时生活中多半早见端倪甚至留有案底,与其这么算,还不如说客观条件限制不便立刻逃离本地。

 

所以周行不认为此刻拘传嫌疑人是个明智的选择,但他能等,不代表人手和时间能等,各级的领导们能等。若放在以往按他的行事风格,自然不管这许多一切只选择最有利于破案的方式,也因此没少被刘明义拎进办公室里,披头盖脸地教训他没有半点儿政治敏感性。但架不住周行办案能力没得可说,挑不出其他错处落脚,时间一长刘明义唠叨得自己都烦了,当事人却照旧我行我素虚心受教坚决不改。

 

说起来张万里与他最大区别就在于此,那人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最符合上面的处事风格与心意。事情交给他虽不说百分百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却绝对能始终办得叫人安心熨帖。所以周行很早就看出来,他这个师兄是做行政的好材料,至于说张万里究竟有没有为此而牺牲过办案,周行并未深想也从来都说不清楚,毕竟哪儿那么多同路人,彼此能够不互踩底线也便是了。

 

这念头须臾一闪,脚下便已迈开步子,刚过拐角就看迎面走来个短发制式服装的女警,一见面眉眼立时笑出两弯新月,脆生生地开口唤:“师父,您可算是过来了!”周行难得让她叫得有些不自在,已经摸在手里的电源键按下又重新仍回兜里,视线扫过走廊里站岗的辅警,心中略掂量两下,这才重新停下脚步站定身形道:“怎么样?”

 

陶芷刚从讯问室方向过来,也只当他问里面情形,当下收敛起笑容皱眉道:“不太好,按说外勤组已经锁定了受害者佩戴的手链,几家首饰店员工都辨认当时前来退换饰品的就是嫌疑人,在他活动地附近也找到杨珺最后使用的手机,除非翻出天去否则凶手肯定是他没跑儿。但这人的心理防线还真是少见的坚固,咬死只说那些手链是杨珺不喜欢了,看他穷送他换钱的,至于周围发现手机的事一概不知。”

 

周行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张万里打的什么主意他能够理解,现下明摆着是抓不错人,但警方想要找到更近一步证据的难度又实在太大。眼看着家属赶到限期破案的压力更身,不若暂时先把突破口放在取口供上,最好是能快刀斩乱麻地给死者亲友个交代,要真在年底弄出舆情搞得民心惶惶,那这些人一年的忙活可就真等于是白干了。

 

倒也不能说他就完全错了,实际上一般人作下这种恶性案件,指向又明显到如此程度,再带进局子里用上些讯问方法,基本也就抗不住多久了。但能够在犯案后反复进出现场,冷静处理掉受害者留下的遗体与所有痕迹的人,自然是某些地方不同于常人的,而当下咬定不认,对嫌疑人来说也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因为不管是首饰店员工们的指认也好,受害人曾经用过的物品也罢,乃至于周围人的不利证词,嫌疑人面对讯问时候的自相矛盾,都无法作为与本案存在直接因果关系的证明。只要他不开口招认受害者遗骸所在,警方短时间内便没有办法取得决定性进展,而单凭眼下的证据别说留到法庭辩论上挨骂,就连预审和检察院的关都过不了。

 

陶芷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思绪早在己外,犹自说道:“张支队已经亲自进去,看样还得一这会儿,要是不成恐怕就得到点儿放人了。”说完见周行并无回应,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半截子话,连忙找补说的道:“啊,那嫌疑人叫程耀祖,罘阳大学临床医学院研二的学生,家是临溧曹县的低保户,一直在校勤工俭学,还找了家中介性的家政公司,给人作不定期的钟点保洁,跟您会上说基本不差。”

 

说完紧跟近两步,仍有几分意犹未尽:“每月定期给杨珺打电话的座机就是那家政公司的号码,前台说他手脚利索人还吃苦耐劳,主雇反馈的评价都不错,所以老板格外照顾,嘱咐分给他几个稳定的单子。杨珺算是这家公司的常客,听说在附近的教辅机构里当老师,刚开始也没打算定长期,因为赶上那阵课多,才想临时雇个钟点工大扫除,后来许是看程耀祖不容易,这才签了合同指定要他定期保洁。”

 

“那程耀祖平日在学校也是老实巴交,成绩虽然不是特别好,但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老师同学对他的印象相当不错,我们去校园调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因为他校外打两份工每天早出晚归,室友对他的习惯爱好也不是特别了解。加上案发的那几日赶上国庆小长假,大家不是出去旅游就是在市里约着同学玩,只有一个舍友说程耀祖有天到傍天亮才回来,身上好像带着股特别奇怪的味儿,一回来就去楼下洗澡了,不过他睡得迷迷糊糊也没多想。”

 

“师父您不知道,江哥背着杨法医把他带去解剖室小屋溜达了圈,那小子闻见味儿脸都变了!真想不到,那杨珺一片好心却是为此丢了性命!”陶芷说得两腮鼓鼓浑未觉已经离题太远,周行看她一副义愤填膺的天真模样,心下不由暗叹口气。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好心都有回报,正如大多初心总会随着时间和际遇而改变,想当年他师父刘明义在这上面栽得有多惨痛,后来者们不知不懂终究是种幸运。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深远,陶芷杏核眼忽闪两下,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实在有些话多,不由红着脸讪笑道:“师父你看我一说起来就没个重点。”说完打量周行神色间并无不耐烦的意思,赶紧讨好地给自己比划个封嘴动作,跟在后面不言语了。周行叫她逗得怪好笑,脚下顿了顿,这才转身正色问道:“我叫你找的那摆件……”

 

陶芷不期他忽然提到此物,想了想方拾回思路道:“查着了,是丝路博物馆15年迎国庆出的系列纪念品,全套是四个主题共计十六件,杨珺当初买的飞天和八雅。我们联系了丝博那边,他们库房倒是还有存货,但人家的馆址在河西省兰皋市,就算立刻带东西坐飞机过来,到登州机场打车往市里走,没有一整天也打不住。”

 

说着托两下手里抱的案卷,接上话道:“不过江峰已经从网上找了两个做文创代购的,刚好凑齐一套八雅,让他们托专送从省城寄过来,估计要赶在羁押期满之前拿到手里应该没大问题。”周行却没有立刻说话,站在那沉默了片刻,摇头叹道:“再等怕是有点晚了。”

 

陶芷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听这话只觉心中坠坠:“那师父,我让江峰再去催催他们?”周行倒不再多言,但抄着手慢走出两步交代道:“你忙完去我办公室一趟,桌上公文包里面有个用物证袋封装起来的人像,拿石膏做的小心点儿别给碰了,我先去看看张队那边怎么样,你回来要是打量外面没人,就直接把东西送进去。”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陶芷也大概有了些隐约的猜测,当下连忙答应着,便反身往办公楼方向走开,周行也不多等径迈步往一号室去。里面讯问还在继续进行,辅警瞧见副队过来,笑着打个招呼道句张队在里,看他没有别的话问便又三两的或出神或闲聊去了。

 

周行在窗边站定,隔着单向透视玻璃打量了会儿,只见那嫌犯穿身运动服,二十略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正抱肘坐在审讯对面,典型副消极以对的模样。没有太过明显的暴力攻击倾向,也不是社会上的老油子,但是畏罪心理极强,易认死理,审讯时很难迂回攻克,周行心里大致画了个像,正抱手打算端量里面如何发展,就听旁边铁门咔哒一声,张万里抄着兜踱出来透口气儿。

 

那边看见周行在外面倒是略有些意外,却也知道他无非是要问审讯的进展,便索性先叹口气道:“情况还真不太乐观,本来估摸着物证和指认都摆跟前了,嫌疑人怎么地就是个还没出社会的大学生,心理素质再好能抗得过几轮审讯,谁想人就认准了两样:我不听我不看你说什么我也不明白,别整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讲我怎么杀人了。”

 

张万里说着伸手揉开眉心,走到窗前捻散了支未点燃的香烟。搞侦查讯问的不怕遇见那心思活泛的嫌疑人,只要他存着意所有图有所求,便总能有办法来对症下药。现在多少畅销书里夸夸其谈的囚徒困境说的即是这个道理。怕就怕心眼实在的,认准了的东西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偏生多数情况下你还就真没个结实的南墙给他堵回去。

 

都是做刑侦出身,周行知道他的难处,也便没有再多加追问,但走近两步,以肘撑着理石窗台,望着楼下来往的人流,静了少顷低声道:“目前死不认罪确实是他最好的选择,回头申请法援肯定也会作无罪辩护,师兄眼下什么打算?”张万里就手抄把走了型的头发,转过身迎向周行的视线,下意思松开领口道:“先晾着,这小子不是老手,犯这么大事不可能不心虚,等他心理承受力崩到数了再试试。”

 

说着沉默了片刻,自己掂量着补充道:“实在不行人该放放,证据该查查,就是这年大家恐怕别想着安安生生地过了,都留下盯梢去吧!”周行直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脚底下光可鉴人的抛光砖地面,又抱起手隔着单向透视玻璃端详那背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张万里瞧出端倪,慢两步踱到窗前:“怎么,你有办法?”

 

周行也并不推辞:“办法倒还真有个,不过确实太冒险了些,一旦不成功,师兄你可就得直接做好最坏的那份打算了。”张万里素知他这师弟是有能耐的,一惯最会兵行险着,对此倒是毫不觉意外,只转身问道:“这小子我看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你要真有什么办法不妨先说来听听?”周行却没有回头,但隔着透视窗观察审讯室里的动静:“说开来不值一提,无非是兵不厌诈罢了。”

 

说完方抄着兜转身去瞧张万里的态度,却只见天光明澈似水,映着玻璃上两道并肩的模糊人影,连同那单面镜另一侧场景仿佛交叠的两面世界。许是讯问方离开的时间有些长,约束椅上的青年向外张望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双手拇指也下意识的来回摩挲着两处虎口,张万里看着,喉结一动声音发沉:“你打算怎么个诈法?”

 

周行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心里反而稍松了口气:“我大概知道作案凶器,只要能叫他开口招认埋尸位置,就不相信咱们还会找不出一点儿指认他的证据。”张万里并没有立刻作声回答,周行打算的确实很理想,如果能保证突破嫌犯心理防线,把供词作为破案线索,当然不失为目前一个可行的思路。但问题就在于用没有经过实物佐证的推理结论诳诈嫌疑人,稍有偏差就很容易会被其察觉,何况如今强调程序正义,据此所得证据的效力是否因此而打折扣也很难说得准。

    

    张万里低头端详了眼脚下,思量片刻长舒口气道:“你也不怕他反应过来被咱忽悠了,回头再叫律师抓着诈供作文章。”多年师兄师弟,张万里的处事方式和习惯,周行不说一清二楚也摸得八九分,当下便跟着挑眉说笑道:“所以话又说回来了,垃圾场那边师兄你这两天还是得催他们勤快点儿翻着,东西找出来不就成真了?”

 

张万里一时语塞,想笑骂他句就你机灵,却见那边踱了两步,先出声说道:“师兄你要觉得行,我就作主尽力去试试看,要是真砸了摊子师父那追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出的点子。”张万里倒没想到他能如此爽利,伸手点着那人笑道:“你也就说的时候好听,哪儿回还不是我跟在后面收尾巴,真要有点儿良心这次怎么地得给我端住了!”

 

周行笑了笑没有再多说话,但抬起手端量两眼时间,稍候片刻转身交代道:“过会儿陶芷能来给我捎个东西,师兄你叫她直接进去就行。”说完不等张万里再出声,便径自推门走进审讯室。那边半句话未及出口,见此情状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小师弟素来最有办法,眼下怕不是早已拿定主意,就只等着自己这边松口。当即不由得摇头笑笑,便抱手在那单向透视玻璃前站定,只看里面如何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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