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郎 | 1.9


彭子三进门让那日光晃了下眼,回神方见张晏笑眯眯地据案坐着,活像后院谢相公那只吃饱了偎在凉亭边舔爪子的狸奴。这念头说来荒诞却又恁活灵活现,直叫彭子三当场忘了词儿,挠了挠头才接上道:“张军巡,外头有个自称姓赵的郎君,说是您的朋友。”

 

寻常公务往来皆先行通文告知,便有私交临时拜访亦具名帖,似这般不见外的着实不多。若放在以往少不得被门口衙役当成胆大的苦主赶了去,只今日彭子三恰好路过,听他那说得有模有样,怕当真是有不拘俗礼的至友上门,这才慎重地过来问上一句。

 

却看张晏手持卷册,玩味笑道:“我认得的赵郎君可是不少,独有一位偏喜做不速之客,惯会不请自来的,你且问问他究竟是与不是?”这话便是实打实的拿人调笑,彭子三向来实诚惯了,那知道他是真熟还是只开句玩笑,心下里不免打鼓。

 

张晏倒也无意为难,见他如此形容但摆手笑道:“朱六那案子与我稍许有些干系,不方便直接插手,适才已嘱咐过姚判官,由他酌情处理安排。你去整理下,手上不急的差事暂且放放,或交给他人,这两日尽早将案情始末细节归并起来,与姚判官说道清楚了。这事先记下,若是仍有不妥之处,我必定还会过问。”

 

论理此案在左右两院均挂了号,又是前任军巡措置过的事宜,能抓回人顺利了结,乃先前安排得当,且有那右院通力合作——理所应当;可要真出点儿差池,却怨不到右院和前任身上,所有不是都得自个儿背着。仕途上的人纵不求能扶摇直上,也总要图个面子好看,有道新官不理旧账,衙门里的烂事十有八九都是如此。

 

这些说道当差的衙役见得多了,早已心照不宣,没甚么要紧自不会特意拎出来给新老爷们找不自在。也就是彭子三一根肠子地实在到底,见张晏对嬿娘的案子细致上心,便打心眼儿里认定他就是那不畏权贵的实干之人,该说不该说的都往外倒了个干净。

 

好在他虽说实心眼,却并非当真不通人情世故,出门自己琢磨起来,也觉着此事草率了。真要追问,他自然不是全无私心,亦没做周全的准备,不外是因为上次在郭家大意了,才生怕少说半句又落得埋怨。若是放在以前免不了要被江秉文当面训斥一番,诸如偏听事实不清、来源不明的闲碎话,无半点凭据根由,简直荒唐云云。

 

张晏能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没有立时责备敷衍已数难得。彭子三那想到他真能上心,还特意将姚判官召来长谈,当下连忙点头答应。然他与姚惇一个皂役一个京官,便高攀不上一句共事,同在左院里打交道,也清楚那人平素事不关己不劳心的德性,心里终究不甚踏实,想要提醒句,张口又觉背后论人长短有失厚道,一时不由语塞。

 

倒不是计较那姚惇领命不办事,又成了自己跑腿干活,只不过他身为胥吏,连流外铨选的资格都无,循例勘验缉捕还好说,似这般需各处协调配合的,人见左院差使个吏员来,就知道此事无甚要紧,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许多哪怕举手之劳的小事也都能省便省。

 

张晏知彭子三顾虑,但打量这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几度欲言又止给憋得难受的模样,心下又不免好笑。他素知温公爱才如渴,亦信其有识人之明,不至于太过走眼,而那姚惇的际遇虽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平心而论却终究还是人才难得,未必全无回转的余地。

 

所以适才的一番言语便是提点,若真能勾劝得那人弃旧图新,左院力所能及自不会亏待;若仍旧无动于衷,那也是他自己取舍的,张晏虽不至于介怀,亦不会格外优容,只要大错不出,该处置的还说得过,就权当是养着号可有可无的闲人罢了。

 

何况自甜水峡大败,温博彦先是受累左迁荆湖,旋又远谪广南韶州,眼见是去京日久回信遥遥无期。姚惇既念旧恩,如他日有幸改官成了气候,于温公而言总是件好事,也算是婉转酬报了长者情义。但这些自与彭子三说不着,当下便只安抚道:“此案我虽然不干涉,却仍会留意,姚判官平素事务繁忙难免善忘,还劳彭班头多加提醒。”

言下之意便是说那姚惇要真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彭子三大不必顾忌身份委曲求全,自可以直接禀告。只是此话不方便明说,估摸以眼前这人的实诚劲儿也未必听得明白,便只听他应道:“小人定会时刻记挂着的,还有张军巡,外头那人,是否要放他进来说话?”

 

说这人厚道,分明自己满脑门的官司,还有心思惦记着人家久等了,张晏见问不免失笑:“你道他是何人,若真有那紧要的事儿,门口几个能拦得住,他既然乐意等着,便让他等去罢!”

 

想张晏在郭家的案子上何等细致周到,连个出身低微的妾室都不曾轻忽了,眼下人求上门来他却端起架子,着实不似这几日行事。彭子三心里不由暗自喫惊,忽听身后响起房门开阖声,未见其人便已先闻其声道:“我说张清和张大军巡,我不就请您出来见个面儿么,您老这是真贵人事忙还是故意晾着我开心呐!”

 

来人泥金印花锦袍,头顶销金缣绫冠,脚蹬皂面长靿靴,腰间锦囊佩珂半样不少。生得倒是一副长身俊容风姿特秀的好样貌,可配着那身装扮,横竖都像东华门外白礬楼前的纨绔膏粱。张晏也不急着分辩,只慢条斯理地应道:“这话就说笑了,别说我现在只是左院军巡使,便是这开封府上下,又有几个能在小郡王面前自称贵人?再说我如今业只管着缉捕推鞠,小郡王若有案诉,怎不闻门前登堂鼓响?”

 

荣安郡王府上仅有的嫡出郎君,虽说至今尚未得到封爵,可打下生起便是七品的环卫官,只要不出甚大格,将来早晚能封个国公。运气再好些,也指不定当今官家仁慈,念在老郡王为国操劳的份上,直接让他袭了父爵。何况官场上人皆往高称,喊声小郡王亦属正常。

 

熟料那头却如被火燎了眉毛般,腾地变色叫道:“你可别介,我那敢承你叫一声小郡王,军巡使还算小么,当初那会你你你……”你了半天却愣是没把剩下那句给补齐,但瞥了眼彭子三服软道,“我怎说也是顶着国姓,你不给我面子好歹给荣安郡王府留点脸面成不?”

 

张晏随着他的目光看眼旁侧的彭子三,恍然道:“的确是我疏忽了,彭班头恐怕不知道,这位便是那荣安郡王府上,为手下人撑腰鸣冤的那位小郡王。往后叫门口那些弟兄们多长长眼,两院再忙碌都还在为小郡王的案子跑着,如今人屈尊降贵亲自上门,开封府不着人出来相迎也就罢了,那有叫贵客久等的道理?”

 

这话端得从善如流,句句皆把人往高里捧着说,可饶是悫直如彭子三也听出其中别扭来。想他此前亦不过奉命办事,只知那朱六是得罪了荣安郡王府上的人,被小郡王带人找上开封府讨要说法。这会儿亲见其人,方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弯,合着张晏先时说自己避慊不便插手,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当下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直把个堂堂荣安郡王府小郎君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忙向张晏立处连使眼色。

 

那边打量着到了数,这才不紧不慢地悠然笑道:“我与小郡王有几句话说,彭班头不必在此处候着,有事且去忙罢!”这就是有话详谈,不方便他人在场了,彭子三再不机灵,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连忙唤人来备上点心茶汤,约莫打点妥当方告退出去。

 

这厢赵瑞盯着彭子三掩好房门,直到确信人已经走远了,才终于忍耐不住,连声跳脚道:“张清和,你别说得好听,自己摸着良心想想,当初你一从八品仪州兵马监押,前面连个都字都不带的,就敢当众给我下马威吃,还有甚么是你不敢干的?”说罢犹觉不够尽意,又痛心疾首地数落,“你这才当了几天文官,就跟那帮掉书袋的学会口是心非了,怎么说咱也是同袍情分,可不带着过了河拆桥的!”

 

年少轻狂时候的事,想来都叫人好笑。赵瑞这话说得虽夸张,却是出于一片赤诚,张晏自心知肚明,一时不由莞尔:“可说不好,你莫非忘了,我本来便是以文试得进。”对面让他这不瘟不火的噎个正着,方才想起适才的确是口不择言:想当年比武的失败太过深刻,以至让他险些忘却,论文笔口舌功夫自己更不是个儿。

 

这文不成武不就的,非要想甚么法子,也就剩撒泼耍赖一条路可走。横竖开封府里皆是官家的臣子,自不能不顾皇家体面将堂堂荣安郡王府的小郎君打出去。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他能豁出这张脸,他领着诰命的两位高堂也丢不起这人,只怕是开封府门好进,郡王府院便难出了。如此掂量着,才知道张晏这般气定神闲,合着是早算准自个拿他无计可施,脸上登时五颜六色起来,别提有多好看。

 

倒是张晏先正色道:“信圭兄,有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特意赶到开封府上找我,总不是为那朱六的事罢!”赵瑞正叫他吊得七上八下,眼下终于得了台阶,那还有半点脾气,忙不迭坦白道:“我管那无赖做甚,这不是从泾原回来日久手痒么,昨儿个便与人约了出去畋猎,在尨山南坡,也没打甚么东西,就单纯地过个瘾不是……”

 

时下虽说重文轻武,然富家子弟诗酒花茶的风雅腻了,少不了便要寻些不常见的玩儿法来打发时光,骑马游猎可巧就正中这帮富贵闲人的下怀。奈何开封兴于河道水系,四周却几乎无险可守,临近不过夷、尨两片山地,那夷山又是皇家每逢两节例行的游幸处,素以夕照之景闻名,算来也就尨山林茂人稀,能叫这些小郎君撒欢。

 

按说人闲便易生事,何况生就在那锦绣窝里面,既不曾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结伴出来放个风图个乐子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官家体恤民生,唯恐皇城下的贵人们不加约束,兴致起了强占山野以供私乐,平白搅扰了邻近百姓生计,遂下令京中食禄之家无事不得进山行猎。

 

不过虽有明令限制,京郊之地私下畋猎的风尚却是屡禁不止,就如同太宗朝至今,不知几度诏禁在京士庶服紫饰金,民间却依旧照行不误一般,大抵官家那里日有万机,尚不值得为了此等琐事而小题大做。更莫说那赵小郎还属皇亲国戚,又非正经仕途上的人,就算是告到御前去,多不过罚上几个月俸禄,除给自己树敌外并无好处可言。

 

这帮子公子王孙的,也是吃准了朝廷法不责众,不差御史台在耳边苍蝇似的多嗡嗡两句,往日里结伙出猎虽不至招摇过市,却亦丝毫不带遮掩,京中诸人皆是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只一眼罢了。张晏不料他开口来这么句,听着是哭笑不得:“所以你这自首来了?”

 

赵瑞当即便苦了脸:“张清和,算我求你成不,我是真摊上事儿了,就别拿我寻开心罢!”当初驻守泾原,荣安郡王府上的小郎君虽说不曾冲锋陷阵,但却是实打实在战场上滚过的人,能让他认认真真当成件事,想来不会是那无足轻重的麻烦。张晏终于正色:“赵小郡王,你老实答我,你们开猎之前可曾忘记鸣镝示警?”

 

此话并非无缘无故,盖因京郊无秦凤、成都府诸路山脉纵横,素来林浅而多人烟,为防止射猎伤人,历来官家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游猎,除在外围设障驻守,尚须向四空射响箭以提醒行人及时避让。京城那帮膏粱子弟平素虽说放浪惯了,却并未真到横行无忌、欺男霸女的份儿上,自然也不愿因玩乐闹出人命来。

 

只是尨山林木虽茂,终究不及真正的崇山峻岭,山货本就不算丰盛,再让那些鸣镝惊着,少不得四散奔逃,平白减了畋猎的兴致。故难免有草草了事,甚至心存侥幸者,只要不曾真生出事端,便不将那法例规矩往心里当回事。张晏之言便是担忧他意兴来了率性恣肆,以至因过伤人性命,皇城下能人遍地,饶是王孙贵戚,亦不知有多少掣肘,苦主不追究还好说,若有人借题发挥,再想要收场可就难了。

 

赵瑞听他切中肯綮,心中倒踏实起来,当下忙辩解道:“那敢忘了!要说他们随便玩两下也就算了,我这好歹百十斤的弓,你又不是不知道的,解决头野猪都不在话下,更别说若真射着人了!”

 

语毕生怕张晏不信,又再三赌誓剖白,“我说认真的,你不看这什么地方,皇城根儿下,可不比咱泾原路天高地远,有个把杀良冒功的都未必算件事。别说我只领个散官虚职,就算官家去年动了扩建皇宫的心思,还不是叫四门边上那帮百姓们堵了回去,我要真是忘了鸣镝,都不带着人使坏的,只管叫苦主往你们开封府、谏院、登闻鼓院的挨个喊上遍冤,不用说我怎么样,怕是加上我那亲爹都不够数。”

 

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抄起案上茶汤鲸吞牛饮尽,方才又想起甚么来,愁眉苦脸道:“我发誓那天捡着没人的南坡山坳去的,开弓之前还特意多跑了两圈的马,论理这么折腾法别说人了,是个活物都得惊走,所以看见林子有动静就没多想:恐怕真是个人,我给射中了。”

赵小郡王虽说纨绔,但并不妨碍他有颗建功立业的心。当年参加科举名落孙山后,不知听进那阵风,认准了好男儿应当志在疆易,非要效法他家祖上,亲率戎马干番事业不可。约莫那荣安老郡王也是看儿子实在不成器,存心想磨炼一二,好叫他知道天高地厚,还真就跟那经略安抚使打了招呼,把人扔去西北泾原路吃沙。

 

其间诸事不必细数,纵然赵瑞身上不乏锦绣乡里带来的习气,可让朔漠的风沙吹了三年,真论起骑射功夫,也不是寻常郎君可比。何况赵家小郡王虽无长技,在辨物和气力上却颇得先祖余荫,不说拔山扛鼎之力,可也能轻松位列军伍中上之流,射几个奔马飞鸟并不在话下。如今游猎说是儿戏,但若真走眼伤人,那方必定已凶多吉少。

 

张晏终于敛袖皱眉:“赵信圭,你想好了再说。”赵瑞自己倒委屈得不行,耷拉着两条眉毛直叫冤:“你就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我不想自个发昏走眼么!可我是看得真切,那影子中箭后,突然拔作竖直身形,而且从周匝林木晃动看,分明便是直立而行的!咱的山里从来就没有猿鸣,这不是明摆着么,我要连人和猎物都分不清楚,也没脸回来,还不如当初一块埋怀德那个小山头上呢!”

 

张晏听他口无遮拦地提起旧事,只想回一句可省省罢,你若是看得清楚分得明白,眼下又何至于站在这里。不过看在他当真上心的份上,终归不好太失厚道,但敲着案几听其继续言语:“说来可怪,总共百来步的距离,等我们赶过去时,那地面上却只剩下摊血渍和几处踩压痕迹,我还特意叫人在附近好生查找,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论理管他射中的究竟是个甚么,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断无平白消失不见的可能,赵瑞先前说得似是而非,正是困惑于此。有飞鸟打檐下略过,惊动窗边几株泛黄老竹,稀稀疏疏地投下片斑驳光影,张晏负手望向窗棂,但道:“那依你的意思,此人也可能受伤未死?”

 

熟料赵瑞反而正色:“我倒希望如此,可你说谁好生生地被人射伤,不找那放箭者理论,反倒闷声不响地掉头就走?再说你我从战场上回来的,这箭射出去有几分死活,咱自己心里能没数么?我就觉得这事蹊跷,想叫你看看,要果真无妨也好放心不是?”

 

想赵瑞虽非那等无事生非之辈,却也素来不是多么靠谱的人,这既无凭又无据的,细思更无半处符合情理,感情就是为了求个心安理得。张晏不由啼笑皆非:“我的赵小郡王,劳烦您挪尊步去看眼前院文房有多少书案,军巡院不是闲差,就莫要再消遣我们了!”

 

若放在寻常,赵瑞讨个没趣儿,回头想明白是自己心血来潮,也就消停了。如今见张晏不信却是当真急了,恨不当场顿足捶胸指天发誓:“说正经的张清和,我发誓从头到尾清醒得很,真的没混闹,也没服钟乳,要是有半句虚话在里头,便叫我这辈子袭不了爵成不?”

时下国库日渐吃紧,多少士大夫变着法儿地劝官家削减爵位,以节省浮费。前个青阳开国公刚因母丧期间举止失当,而遭官家训斥降等,京中王孙贵戚们瞧着先例在前,不免人人自危,只求谨言慎行省得被抓着错处借故削免。也就赵瑞仗着自家亲爹是少有领着差遣的郡王,幼时又与官家亲厚,素日里心大惯了,随口便给拿来说事儿。

 

张晏终于听不下去,打断他道:“事发的地方,你可还能记得清楚?”赵瑞顾不得起誓,闻言立时应承道:“这是自然的,我敢保证分毫不差!”说话功夫,报时钟声已从仪门前传来,张晏打量窗外天色,但拢袖颔首:“那你且准备下,等散了职我带几人随你看看。”

 

赵瑞那知道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顿时喜笑颜开:“明白明白,我这就备马,咱老地方见!”说罢也不招呼,便兴匆匆地往门外走,等到迈出两三步远,方才琢磨过味来,又顿住脚步扭头质问,“你先等等,我说张清和,你刚才那是故意试验我的对不对?”

 

那边却不答,只悠闲负手挑眉:“你倒底去还是不去?”阳春的开封城云淡风轻,赵瑞背对满户明媚天光,迎上张晏那似笑非笑的面孔,算是彻底没了脾气:“去去去,我可真服了你,我的亲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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