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郎 | 1.8



姚惇进门时,融融日光恰自阑槛钩窗斜落下来,直映见案前那人眉峰镇歛,俨然一副忧国忧民模样。姚惇自忖在左军巡院这些年,虽只求个无功无过,各处消息却还算得灵通,便如素知众人背后皆唤他甩手掌柜,可若真两耳不闻窗外事,焉能在开封府安稳地混日子。

 

新来的左军巡使上任不到两天,便将个人见只寻常不足挂齿的后院自缢案,断出了奶娘换子、富贾杀妾的曲折隐情,清清楚楚摆到权知开封府事案前,愣让那些找上门说情的人讲不出句不是。

 

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姚惇已听闻大概,对张晏今日为何传唤,心里面亦大抵有数:说来无非一是新官就职,少不得该拉拢的拉拢、立威的立威;二是这上官虽看着温良,但论行事作风,却是个不揉沙子的,自己在郭善之事上放水,必瞒不过去,只怕他心下已有成见。

 

但姚惇倒是不怵的。想他来开封府小十个年头,起初亦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即便后来日见得过且过,却敢说从未出过差错,端得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当日凡去者皆得了郭家好处,谁不睁只眼闭只眼,便当真挑出来论理,亦大可推说能力不足被表象蒙蔽,这没凭没据的事儿,张晏便想发落也不在理,多半只能放下。

 

更莫说京朝官的磨勘考课执掌于中书及选官院,因考核殿最而遭黜陟的毕竟少数,真正丢官降职的,大都是遭谏院与御史台弹劾。姚惇自谓不过个京官中的末流,尚不值得叫那监司里的闲人抓着自己说事,只要不犯了律令法条上的错处,让人拿住把柄,纵使上官心里面再有不喜,也犯不着掉价与僚属争那没脸,便不会当真拿他怎样。

 

而张晏所方便做的,无非就是在例行考课时给他添上两笔不咸不淡的评语,自然亦不至于太过难看,毕竟这新军巡年纪尚轻就执掌左院,日后必定要琢磨着如何再往高处里升,佐贰风评太差,于他并非甚么光彩,不免被议论些德薄才疏不能服众的闲话。

 

姚惇却不同,如今两脚迈进不惑之年,仍旧是个从八品判官,仕途上眼见已经没有指望,自己也便跟着彻底灰了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想万事皆不必劳心费神地安稳到老,于转迁之事早不用心。既然不指望得那张晏青眼,亦不惧他对自家心怀不满,倒平白明了前人无欲则刚的心境,想起来可真真是讽刺了。

 

心下虽是这般打算,面上的功夫却照旧要做足。这下里近前唤了句张军巡,就听得张晏含笑招呼道:“姚判官那可有事忙?”左右军巡院邻近仪门处,两侧各五间厢房,除大通房为值班衙役歇脚地,稍敞亮些的用作长官办公问案之所在,其余僚属皆挤在两间小屋里,仅够人容身。那张晏屋中足可接待三五余人,却并不叫他坐下叙话,姚惇怎会不知这其中用意,但应声道:“劳军巡惦记,还忙得过来。”

 

他这答得四平八稳,张晏便也不多言,只微笑颔首道:“姚判官在左院颇有年头,人事上面想必应当熟悉。”此话一出口,姚惇心里便有了数,知道这张晏以鞫谳擅长,但于府司庶务流转却是生手,虽不悦自己郭家案中所为,却仍旧要倚赖他们这些老吏办事,顿时宽心道:“陈年旧事不好说,近些年倒知晓些,不知军巡指得是那段?”

 

张晏却不立即发问,端看着案前卷册,沉吟稍许方道:“江军巡之事我略有耳闻,不知他平素问起案来是何种情形?”姚惇料定他会委婉打探上官旧贯喜好,亦或者询问同僚为人秉性,却不想张晏问起前任院使,仓促之间亦拿不准该如何作答,半晌才迟疑道:“若是单问那吕二的案子,江军巡其人于鞫勘向来谨小慎微,不说事必躬亲也每案必问,十余年来从未有出格处,实不知缘何失常至此。”

 

想姚惇当年于选人间展露头角,得到州官赏识,推举磨勘列位京官,也曾这般年少有为。那曾想顶头上司是个举轻若重近乎于畏首畏尾的习性,凡事皆要亲自交代过问,以至僚属们浑无施展的余地。如此三年五载下来,履历中全不见出彩政绩,差遣院自不会常记着那些个末流官,他自己更无脸去见旧识,便日渐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他心中虽对那江秉文颇有怨言,此番话说得却算公道。张晏内里自有端量,便点头应道:“我观那江军巡往日里推鞠问案的记录,亦觉以其处事应不至这般,故此一问,却不晓得本案可有难言之隐?”

 

这话问得愈难作答,姚惇忖着分寸道:“若说有难处,那吕二确实不好审,早些年光左右军巡狱就不知下了多少次,熟得好似自家后院,他又素来是个横的,您想用刑到了那个份上都不开口,这要好声好语地同他说着,便更是白费口舌。”

 

语毕,顿了顿声道:“但要说其他的,下官就不知了。倘当真有甚么隐情,即便在大理寺查不出来,也有审刑与刑部过问,到时候自会与谢相公知会。至于那捕风捉影的闲话,却是下官不当说的了。”

 

但凡有当不当讲的,既然已宣之于口,就没叫人不问的道理,张晏心里暗自失笑,索性顺他言语道:“子实在此无不可说,但既明白是不当讲,出了这门便莫要再与他人提及。”姚惇讨了个没趣儿,也自知言多必失不敢分辩,只应声道:“那是自然的,不过如今院里院外都在传,江军巡之所以过刑吕二,盖因他欺侮的乃是其别宅女。”

 

时下虽严禁刑狱官赴妓乐游宴,却难抑制官吏们私下置宅安顿外妇,只要不闹出来叫那御史台弹劾,大多听过便一笑置之,权当风流轶事罢了。想那江秉文若真是如此,自家出了这事,无论是与小娘子日后的名声着想,还是为头顶乌纱帽考虑,都万万不会宣扬出来,只能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咽,自认倒霉地暗中忍耐下来。

 

说他因此记恨吕二,借着两家点心铺子的纠纷泄旧愤,倒的确能讲得过去。不过八品军巡使每个月能折算多少俸禄,张晏实在太过清楚,有道是“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前人戏谑之语,百年过去倒仍旧贴切得紧。同样是宦居京城,他只带个家童犹要仔细计量,人家却还有余力置买外宅,只怕不是祖产颇丰便是官品外别有来钱之处,姚惇这番话虽不至于全无根由,亦不见得没存顺水推舟之心。

 

张晏安不知他心思,但言笑道:“要这么说来,江军巡可也是颇有家底了。”说罢伸手翻两页文移,状似无意闲语,“姚判官何年入仕?”姚惇垂手作答道:“景元四年登科,奈何至今仍无所建树,说来是惭愧。”这便是官场上的套话,张晏不接但问:“算来我是晚进了,听闻判官家在关左,不知妻子可都已随至京中?”

 

大凡是那新官到任,多少询问些属官们的境况,摆副和善亲民模样,亦是常理中的事情。姚惇并未做多想,实话道:“尚不曾至,仍与双亲共住旧宅。”张晏却作感叹:“姚判官也是不容易,想我等久离乡宦游,虽不敢妄求得青史留名,却也总想于公能勾济世安民,于私可以泽被子孙。但要说句实在话,军巡院是个俗务缠身又不得上官倚重之地,以至时下步步朝着巡街缉盗的役事而去,可也是实情。”

 

说来不过三言两语,却句句正中下怀。想这开封府诸司之中,法曹只理议法断刑,功曹只操持祭祀礼乐同检法等事,似士曹仓曹事务亦算繁杂,但自有那明里暗里的便宜贴补,更莫提户曹执掌下田籍赋税最为上官重视,凡有事情少不得各司皆为其让路。独军巡院并管那京师烟火、盗贼争斗及至推问囚徒案犯等诸般公事,兼受诸曹勘核牵制,偏生长官品级又低,好处鲜少能得着,操劳倒是从不曾少了。

 

两院私下亦有牢骚,但左右皆是人微言轻之辈,话多了无用,反易生事端,倒不如不提。张晏来此赴任前,亦有不少人婉言提醒,只不过他自有打算,并不忌讳明珠暗投罢了。此刻端详姚惇微有戚然神色,便知他是听进去了,继而又道:“我听闻自今上建元,左右两院似江军巡般因过得罪者,便有六七,其余安老之人但知返乡而不闻余信,姚判官在此间日久,不知是否当真如其言一般?”

 

他这话说似不经意,听在姚惇耳内却平起波澜。想当年他入京听选,何尝不是意气风发,虽亦知其间有颇多弯绕处,但始终不肯稍作折节屈就。及至这几年在两院消磨了意气,方才渐觉后悔,再后来便连计较的心思都没有了。如今乍听见张晏此话问出,才猝然意识到自家日后就将如那些人般,所谓善终亦不过惨淡还乡,白首时互相不过漂泊一场,既无建功立业又未曾安顿家小,恍惚间顿生万分不甘。

 

心里纵有五味杂陈,面上却终究不便太过显露,只道:“传言不免夸张些,可算起来并非全无缘由。刑狱之事本就需得谨小慎微,稍有差池即便未酿成冤案,亦难免被苦主们纠缠上告,似江军巡般下狱者虽不多,未尝因此遭训斥贬黜的却颇少。至于告老还乡,想来未必不留恋京师风物,不过总有那许多的不得已之处罢。”

 

张晏但笑道:“姚判官未免太过灰心,话虽是如此说,然我记得本朝三十二宰相,不乏提刑官出身,更有如鲍相者不惑之年方听选县令,亦照样得青史留名,可见这运势实乃一时之事,若非江郎才尽便时时皆能有转机。”姚惇缄默应刻,但道:“是下官失言。”

 

那方自颐然摆手道:“何须如此拘束!我听闻姚判官初任建平县丞,有妇投井亡,众乡人皆以为常,独姚判官探其口鼻间有泥藻,因知必先溺亡于村东河溪,而后遗弃至井中,由此擒获元凶。”

 

“三年科满,以同州连得最字,右迁青阳县令,兴水利疏河道劝课农桑外,又因乡间讼风盛行成弊,斥三月置架格,立法条规矩,整治讼棍清厘积狱,全县域为之大振,颇见路不拾遗之古风。”

 

“康祐元年吕相上书广拔能吏,以江南东路列第一等,得由江宁推选任京畿上县陈留令。其间历三载有余,决狱讼近千例,凡上呈决断之案无一驳回,县内处置之人无一越访。赋税皆按时进,无有缺漏拖延情状。增善局庠序,坊间恤老慈幼行文教之风。更难得由一桩不起眼的银铺讼争,勘破涉三路的私钱大案,时有乡民口称姚青天。”

 

他说这话时,似有意将那青天两字咬得字正腔,语毕稍稍顿住声息,只将手中卷册往案边轻轻搭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端量过去,看得那姚惇只觉老脸微红,却又听他慨叹道:“昔年我师从于景川先生时,随之游江南十三州,曾在温公府邸上叨扰数日,听闻其臧否两江才俊人物,若非至今仍旧言犹在耳,竟不知所说便是姚判官本人。”

 

景川先生其人单名洵复姓百里,成名于益州府,官至判尚书都省事,乃是当世文章大家,因先帝沉湎礼佛,直言进谏而遭受贬黜。其与权知江宁军府事的温公博彦交好,能携弟子前往作客亦在情理之中。姚惇虽未与其谋面,当年却是因幸得江宁知府青眼而被举荐,温公府邸拜访几遭,说来算半个师徒,闻言便知张晏此话并非诳语。

 

想他为官小二十年,虽然心里始终放不下过去,却也不至于让张晏三言两语就轻易说动。可听到语及温公,记起年幼家贫,有幸得之赠银劝学,及至后来任官于其治下,又受知遇之恩。回想往昔长者殷殷关怀懃懃勉励,再思及而今这心灰意冷浑噩度日的模样,只觉辜负师长期许,愧对自家多年勤勉辛苦,心下不由得羞惭难当。

 

张晏观其眉宇神色,知道此番是真说到他软处,便点到即止,转而坦言道:“今日唤姚判官来没别的意思,不过是因我初来乍到,又鲜少在乡县历练,刑狱鞫谳等事上比不得诸位熟习,想要多请教讨论一二罢了。”这话便是做上官的谦逊客气,姚惇如何不明白这是对方给他台阶,忙不迭应道:“这可怎生使得,下官自然定当尽心的。”

 

张晏闻言却只颔首,持着那卷册信手翻动两页,稍许方不温不火道:“从前江军巡在时是何情形我不晓得,但想他方今身陷囹圄,背后论人长短非君子所为,不如便就此翻过。往后既由我主持左院,自与之不同,若平心而论,诸位于此皆可称作我前辈,来日有那磨勘转迁亦当在我之前。想当初温公肯不忌牵累保举于我,如今只要诸位能担得起社稷民生,我自当尽力而为,此话亦非对姚判官一人所言。”

 

语毕打量那姚惇俨有动容之色,便抬手止住其欲出口的话语,但道:“姚判官不必多言,眼下这里恰有个不大不小的案子,看来好似寻常无奇,仔细思量却又不通情理,只是我不便亲自查看,正需要有人来分忧。姚判官若忙不过来也罢,要是还愿接下,我便叫彭班头将案情理清了送去,至于当如何处置,就全然由姚判官审视定夺了。”

 

话音方落定,就听外间响起三声叩门,张晏分神看了两眼门外晃动的人影,却并不作声,只优游自若地安坐在案前,别有深意地端详眼前愈发拘谨起来的人。就听姚惇沉声道:“下官往日多有糊涂,既幸得不弃,便无再不明事理的说法,请张军巡放心。”语毕自告退而去。张晏点头不作多留,但举目凝视那案几间浮动着的明媚春色,露出不易察觉的释然笑意:“彭班头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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